把齊攸帶回侯府，交給靜雪，澹臺錦松了口氣。眼看著靜雪叫著小丫鬟把齊攸扶進了內室，他也轉身出了門，在齊攸的小院子里走了一圈。雖已是入了秋，這院子里依舊是花木茂盛，一泓流水自院后引出，蜿蜒流出，在桃樹下彎曲了一道，圈住了一塊怪石桌，兩只小石墩。

這個院子其實不錯，安靜雅致，足夠用來養一個靈秀安靜的小姑娘的了。按他原先想的，齊攸就在侯府這個安靜的小院子里住幾年，學學大家子的規矩，讀讀書養養性子，閑了再繡繡花或是跟靜雪他們斗斗草，就跟所有這么大的女孩兒一樣，過幾年混沌的日子。他呢，每晚回侯府里，都來她這里看看她，聽她說說小女孩的煩心事或是高興事，替齊莫逢享一享天倫之樂。等再過幾年，她也算是在侯門歷練過一番了，必然能夠適應這樣的生活，再嫁進個世宦之家書香門第，安安穩穩過她的小夫人日子，最好能尋一個體貼的夫君，過一輩子都不操心不使力，喜樂平和的日子。可誰知……算了，不想也罷。

澹臺錦慢慢踱出了齊攸的小院子，想不到今日文昌縣侯竟然跟齊攸一起喝酒，雖然跟的人說是偶遇，可澹臺錦知道，在那宮闈之內，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巧合。都萬霖也跟他說過，穆景風的門人私下里找他喝過酒，雖然那人沒說什么，更沒提文昌縣侯，可是其中的意思已不難理解。穆景風想要讓自己上他那條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文昌縣侯以前說過的那句話很有意思，在這上昱城中，沒有人不需要朋友。澹臺錦慢慢走進了府中的花園子，院中湖邊偶爾傳來的蛙聲在靜夜里很是響亮。他走上了湖邊水閣，夜里看不清湖水的邊際，只有水閣之上懸著一盞孤燈，只照得到燈下不大的一塊地，卻越發顯得周圍渾渾噩噩。

夜里行船，總是艱難，不見暗涌不知礁石，想要搭上一條更牢固的大船，這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子卿是不是真的打算與大妃同行了。

一陣風吹了過來，八月十五的深夜，天氣雖不冷，可是風里卻已隱隱透了蕭索之意。澹臺錦微微地垂下了頭。她不是說過……只想要讀書的么？他本來已經接受了，甚至滿足。兩處相思，到底還是相思的，不管是身在修羅場還是身在云端，心之所依的，魂牽夢繞的，都是彼此。可是……他伸出手來，按了按胸口，那是她今晚給他的玉釵，他終究還是接過來貼身放著了。那時候，有一刻，他幾乎以為期盼多年的愿望實現了，原來即便是他，即便是見慣了鮮血淋漓的他，也還是存著少年的迷夢，還不如齊攸那丫頭更懂得現實。

風止，右邊的草木忽然發出窸窣的聲響。澹臺錦抬起頭來，放下了手，“是不是齊攸？”

草木聲止，澹臺錦看著柳樹下的那片黑影，靜靜地等著。這場僵持持續了很久，最后草叢里齊攸有點惱了，“不是我，是野鬼。”

澹臺錦咬了咬牙，“給我滾出來，不要胡說八道。就知道你不打算安分睡覺，果然你這會子又打算再溜出去？園子里那個狗洞是你開的罷？怪不得澹臺府就關不住你。”

齊攸分開湖邊的蘆草，走了出來，從欄桿上一半身兒爬進水閣，就騎坐在欄桿上，仰頭看澹臺錦，“你在這里堵我？”

澹臺錦低頭看著她，良久無言，忽然嘆了口氣，也在欄桿上坐下，就坐在齊攸的身邊。

齊攸看了看他，忽然也泄了一口氣，收起了氣呼呼的表情。“澹臺錦，這種時候你做什么還不高興？”

澹臺錦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齊攸，“現在是何種時候？我做什么要高興？”

齊攸語塞，不知該怎么說，她也不好意思說澹臺錦你明明是剛剛給自己訂了親事還在這里擺什么臭臉。要是真這么說了，就好像自己會有見不得人的心事被人瞧破的隱憂。她憋了好半天，終于想出來一個說法，“你一直都累得很，現在總算國主要去狩獵了，你也能放松些日子了，不是么？”

澹臺錦沒說話，還是看著齊攸，齊攸有些緊張，澹臺錦那雙眼睛就總像什么都瞧得破似的，自己這么說他可能根本就不會信。

“我是累得很。”澹臺錦忽然說。

沒想到澹臺錦會這么說，齊攸吃驚地抬起頭，一雙瞪圓的大眼睛跟那年輕的將軍對視著。澹臺錦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怎么，你也跟他們一樣，以為我不會累也不會難受嗎？”

“不……”齊攸“不”了一聲，卻“不”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澹臺錦已經轉開頭，看著遠方，齊攸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遠方只有漆黑一片，什么都沒有，她才意識到他凝視的是她看不見的回憶，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不管是什么，那都是她無從了解，也無從走近的。齊攸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無法言喻的孤獨，又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她轉頭看著澹臺錦，“我做點什么能讓你高興嗎？”

澹臺錦收回視線，也看著齊攸，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齊攸的口氣和眼神像是個老大在看著小弟，還有三分哄孩子的意思，這丫頭突然變出個少年老成的樣，實在讓澹臺錦忍俊不止。

“我是在說真話。”齊攸出奇地沒有對著澹臺錦的反應發脾氣，只是微顰了眉頭，“要不我送你匹馬吧。”

送他匹馬……齊攸還真是敢說話。澹臺錦忍不住哈哈大笑，齊攸小牙咬了咬嘴唇，“你笑什么？”

澹臺錦笑得快要掉眼淚了，“要是齊兄在就好了，我真想看看他被你折騰得暈頭轉向，那會是個什么光景呢？”

“會每天揍我一遍吧。”齊攸想得還是挺對的，她一向務實。

澹臺錦忍不住又是一笑，看著齊攸開起玩笑，“我知道你有幾匹好馬，送了一圈才想起我來。”

齊攸慢慢地搖搖頭，“我挑了一匹最好的留著。就是怕不入你的眼，所以沒給你看。”

澹臺錦看著齊攸那認真說話的模樣，竟覺出幾分心酸，他記得都萬霖說齊攸其實很寶貝那幾匹馬，自己最好的東西也舍得拿出來給他，卻還擔心著拿不出手。“明日我想著叫人去你那里牽馬，不過我也想送你一匹好馬，回頭你去我那里也挑一匹好的，如何？”

齊攸忍不住笑了，剛才還冷若冰霜的小臉霎時就春回大地，“嗯。”人家教導女孩兒規矩要笑不露齒，齊攸卻露著小牙咬著嘴唇朝他笑瞇瞇的，偏偏他還覺得很可愛。

澹臺錦忽然覺得自己愿意疼愛齊攸，是因為齊攸容易滿足，哪怕他只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給予，她也滿足得很，讓他不由得想給她更多，那一點滿足就像是貼在他胸口的溫暖火燭。能給出去，有時候何嘗不是幸運。他不由得沖口而出，“攸兒，你還想要什么？”

“文昌縣侯說你善撫琴，”齊攸回答的也是毫不含糊，“你彈琴給我聽。”

澹臺錦立刻有點后悔剛才自己嘴賤，才剛一猶豫，面前那孩子就“刷”地轉回頭去，不高興的意思都寫在了后背上。澹臺錦有些無奈，有時候齊攸也是極敏感的，這點倒真像是一般的沒娘的孩子。他掩飾了一句，“久不撫琴，技藝生疏了。你今天也喝了不少酒，我送你回去，就歇息了吧。”

“你原來一定常彈琴給都中的淑女們聽，”齊攸扁扁嘴，“不然怎么會名滿上昱城？你該不會是答應了哪個小心眼的女子，說不撫琴給旁的人聽。”

澹臺錦的臉一熱，齊攸這丫頭……他坐不住了，再聽著齊攸扯下去，還不定會說出什么來，“不就是彈琴么，小姑奶奶，彈給你就是了。”

齊攸樂呵呵地從欄桿上也站了起來，跟在澹臺錦身后往他書房的方向走。澹臺錦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問齊攸，“你這些胡扯的話，是打哪里來的？小小年紀，倒什么都知道。”

齊攸笑了笑，“見的那些公子和淑女們，都是這樣的。”

齊攸無意中說的話，澹臺錦卻聽進了心里，原來所有人相愛的時候，都自覺彼此是天下無雙，卻不曾想過，也許所有人年少時候的故事都是大同小異，成年之后的終局雖千差萬別卻也時常會殊途同歸。

澹臺錦珍藏著的是一把古琴，不過卻不是伊蕭木傳給他的，澹臺錦少時學琴頗有天賦，可是伊蕭木卻斷言他沒有希望達到巔峰，原因是他入不了禪境，大約是說他終不能免俗，后來他果然上了戰場，也算是伊蕭木沒有看走眼。可是當他修長的手指在弦上輕拂，琴音鏗鏘，洞入魂魄，齊攸還是定住了。怪不得文昌縣侯說，七弦琴才是琴中的圣人。

澹臺錦坐在院中，手撫瑤琴，衣袖飄飛，俊逸超俗。一曲終了，他望向站在一邊看他撫琴的齊攸，那丫頭搖搖頭，“不好，曲調太慢，半夜三更聽得瘆人。”

澹臺錦皺皺眉頭，齊攸扁嘴，“不聽到我喜歡聽的我就不去睡覺。”澹臺錦無奈，又換了一曲，齊攸還是搖頭，“什么狗屁曲子，太俗。”

澹臺錦一拍桌子，早忘了老師教導的撫琴先需要入定，“要不你自己彈，想聽什么彈什么。”

齊攸被他拍桌子嚇得一跳，澹臺錦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這脾氣在軍中越養越大，緩和了口氣又柔聲說道，“攸兒想聽什么？”

齊攸不在意，“我想不起名字，只記得調子。我哼調子你來彈。”

澹臺錦真的又伸出手來，輕撥琴弦，等著齊攸哼出聲來——“小馬猴，穿絲綢……”澹臺錦那武將的手指一下就下得重了，“啪”的一聲一根貴重的琴弦被他壓得繃開。他回過神兒來心疼地看著自己那琴，齊攸后退了一步，“還別說，我真有點困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