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推醒了他，是個漂亮的女人，給他披了一件外套。他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是一間杭州的KTV包房，桌子上散亂地放著一些水果和酒瓶子，看得出之前這里鬧得非常厲害。手機里面顯示的時間是2010年六月，提醒事項上寫著的是一個投標項目已完成。今宵想起來這是七年前，老爺子那陣子給他派了一堆的任務。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現在應該是項目簽好合同以后，兩家公司一起出來慶祝。時間是深夜了，眼前的女人穿的非常性感，坐在他身邊眼睛里冒著金光。顯然是一些“識趣”的人都“臨時有事”地走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這里。今宵覺得很累，頭有些疼，一些事情需要重新理一理。他掏出錢包，拿了一些現金放在桌上，歪歪斜斜地出了KTV包房的門。此刻正是盛夏，出了空調房一股熱氣就涌了上來，今宵覺得頭更疼了。他沒敢開車，想給杜宇或者B

cy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可思議，最后自己一個人打了出租車，回到住的地方。

在女人身邊醒過來是什么滋味？很不舒服。閉著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蹭掉一半的眼線，支離破碎的假睫毛。女人張著嘴，濁氣隨著胸脯的起伏彌漫開來。

今宵打開窗，今晚月色很好。

微信上那個跳動的小企鵝更新了一條狀態。他點開，熟悉的界面，朋友圈是她去過地方的風景，沒有自拍。很多年前，他會點開，輕浮地問一句：“在嗎？”如果文藝一點，今宵大概會點一支煙，但此刻他只想安靜地想一些事情，一些關于陳默默的事。

他認識陳默默，在2010年6月1日，17:58分，兒童節。現在是2010年6月2日，凌晨1:00，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所有的節日不過是約炮的噱頭，換掉的只是道具而已。比起一群哥們兒在昏暗的酒吧里碰運氣找妞兒，今宵更喜歡單約。除了身高差強人意外，今宵有著一般男人沒有的魅力。身上衣服的牌子是國外很低調的幾家奢侈品牌，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勢氣質讓他單單站著就在人群里非常扎眼。屬于比較出挑但又挑剔的約炮人選，今宵曾經這么定義自己。他一般會挑聊得來的，翻翻朋友圈大概了解一下，熟悉個兩三天再進入正題。六一兒童節是個蠻不錯的借口，起碼比清明節喜慶那么一點兒，姑娘們也可以興高采烈穿著漂亮衣服下館子吃飯。17:58分，他坐在車里等女人，發動機的火被熄滅了，某個書店讀者群里，一個活躍的頭像在講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看了下朋友圈的自拍，樣子不錯，關鍵是顯得很嫩。

如果沒有記錯，今宵是和陳默默這樣開頭的。從他意識到時間倒流回七年以前，他就開始回憶往事的一點一滴。

“您好？”這是陳默默跟閨蜜學會的一招，遇見陌生人加好友，一定要客氣到讓對方害怕。此招數屢試不爽，以至于她每次出于習慣的禮貌都讓今宵覺得她在生氣。

“我也很討厭瑪格麗特杜拉斯。”今宵迅速碼了一行字，嘴角笑了起來。

“這樣，”女孩子語氣稍微停頓，和以前不一樣的是，她說：“那么很高興認識你。”

遠遠看見一個女人從公寓里走出來，看得出jing心修飾過，六月里還沒那么熱的天氣，穿出一條短裙來。今宵想起來，他以前約她，是覺得這姑娘身材很好。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很高興又能夠認識你啊，默默。今宵眼前浮現出陳默默短袖褲衩，咬著筷子抱怨小飯館菜價昂貴的樣子。

女人高跟鞋的聲音沒有了，她停下來，笑盈盈地立在車前。今宵依依不舍地看了兩眼手機，再次確認添加好友成功，打開車門，走了出來。女人裝作剛剛看到的樣子，恰到好處的驚訝，簡短的寒暄，乏味的晚餐，車還沒開到車庫就有人急不可耐想要切入正題。

今宵拒絕了。

他想到很久以前，陳默默說，狐貍jing總是欲求不滿的。忽然有點好笑。數日的醞釀，付出了時間jing力金錢，只為了進入陌生女人的身體。為了標示“到此一游”嗎？

陳默默是有點傻氣的女生，可她有些話，是自認聰明的今宵，現在才想明白的。

他認識陳默默七年。時間漫長到身體每一個細胞都重新分裂，成為新的人。這份不舍是無論在哪里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當飛機穿過云層，時光的長河開始逆流。今宵想，陳默默，我們都需要重新開始。

公司的事務一如既往地繁重，無論是公事公辦地走程序，還是觥籌交錯的飯局，今宵都像七年前那樣。不過這次，應酬的時候第一次覺得力不從心。

每個月例行匯報，今宵坐在客廳里對著報表，念著他記憶里所清晰記得的每一個數據。沒有任何問題，但是顯得力不從心。老爺子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那里，“不用念了，你經手的東西，出差錯的也不多。”

杜宇知道今宵今天過來，早就躲在老爺子的書房里，這會兒看見今宵不念了，就放下手里老爺子寶貝著的古董小花瓶，從樓上飛也似的跑下來。

“行了行了，又不是我這樣的學渣，今宵這樣優秀的大神什么時候會出岔子。”杜宇一屁股坐在今宵旁邊的沙發上。他跟今宵從小一起長大，也就更加肆無忌憚。從今宵西裝口袋里面摸出來那輛蘭博基尼的鑰匙，拿在手里晃來晃去，“知道您今天難逃此劫，所以特地過來堵你。想開這輛車可是很久啦。”

今宵坐姿端正地一動不動，老爺子沒有發話他就低著頭。仿佛被拿走的不過是一片樹葉。

老爺子瞥了杜宇一樣，罵了聲：“不成器的東西，跟你那沒出息的爹一樣，都不讓人省心。”杜宇嘿嘿一笑，吹著口哨走了出去，臨了還聽見老爺子在后面囑咐：“倒是慢點開啊。”

今宵自始至終都沒有動。老爺子給今宵倒了一杯茶，“從你小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今宵恭恭敬敬接過杯子，想起來臨閉眼那一刻B

cy在自己耳邊的話：“誰能想到公司承包下來的飛機，還能出這么大的事故呢，我覺得有可能是老爺子……”

他控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是。”

老爺子拍拍他的肩膀，似安慰又像是警告：“不要太累了，想休息，就給自己放幾天假。”

今宵理了理面前分配整齊的文件，這些都是杜家的頭等機密。無論是國外的黑幫勢力，還是新的毒品販賣渠道，還是某些高層不可告人的秘密，杜家光鮮明艷的公司背后，更多的是不可告人的陰暗勾當。這些不能見光的事情，又有誰能夠接手處理呢？自從涉及了這個生意，就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既然沒有人能夠接替今宵的位置，那么所謂的“放假”，也不過是一種勸慰的說辭。

老爺子的話外之音，今宵太懂了。

“公司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平時也是跟一群不著調的人胡亂混，哪有什么忙的。”今宵四平八穩地打著太極，忽然想到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個錯誤。

他以前總是妄圖把杜家的一切事務都交接清楚，把每個部門該做的事交代清楚，妄想這樣就可以全身而退。其實杜家從來都不缺少統領這些事物的人才，只是一旦有誰沾手了杜家的生意，無論是誰，無論交接得多么好，都不可能撇的干凈。

“我們杜家啊……”老爺子隨手拿起一張財務的總體報表，就像是小孩子拿起了一張漂亮的糖紙，仔細打量著，消解無聊。“小宇這孩子，天性善良。我不希望他手上沾染太多不干凈的東西。所以有些時候，”他視線劃過今宵時那鋒利的神色，讓即使閱人無數的今宵也有些不寒而栗，“人要時刻想一想，知恩圖報四個字，到底怎么寫。”

“是。”今宵低垂著眼睫，他從進入杜家的大門，每時每刻都在被這樣的“訓話”。他就是替代杜宇打理整個杜家的工具，不能休息，也沒有資格當逃兵。

車被杜宇開走，今宵走的時候，家里多年的女傭宋阿姨遞過來一把賓利的鑰匙，“先生說，這會子堵車，要是不著急的話，吃了晚飯再走也好的。”

宋阿姨口里的這個先生，自然是老爺子的長子，杜宇的父親杜天祥。他當初違抗父親的心意，執意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兩個人遠走法國，以繪畫維生，生下了體弱多病的杜宇。后來杜宇的母親在一次意外車禍中失去了生命，傷心欲絕的杜天祥帶著那時候年紀還小的杜宇，迫于無奈回到了杭州的老宅里與父親和解。杜家這些年的生意，名義上是歸在他的名下，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背后掌權的人，還是老爺子。這些年他一直沒有再娶，空閑時間就躲在屋子里畫畫。他對今宵態度很溫和，雖然疏離，卻也帶著三分讓人覺得溫暖的禮貌。

“還有些事情，就不留在這邊吃了。”今宵接過來鑰匙，賓利停在大門口挺遠的公共停車場，這是一輛備用的車，平時也沒什么人開。偶爾杜宇開車在附近兜風或者家里誰要出門沒有車，就才開一下。大多數時候都是停在公共停車場，有專人每周定期檢查維修一下的。

去停車場有一段長長的林蔭道，杜宇手里拿著鑰匙，有點懷念和陳默默在北京時，那段坐著地鐵，偶爾搭乘公交車的日子了。他知道，現在不是最好的和陳默默再次相見的時機。雖然他按照以前的經驗，成功加了陳默默的微信好友，但是現在，在還沒有搞清楚事情的走向之前，今宵不想輕舉妄動。

今宵恢復意識之后，第一個聯系的是B

沒有記錯的話，自己昏迷之前，是B

cy給自己打的電話。按照道理來講，知道這件事起始原因的人是不會主動給今宵打電話的。由此可知，B

cy也不過是老爺子的一枚棋子，很可能自己出事情以后，老爺子是想用B

cy來暫時替代自己的位置，來輔佐杜宇。如此一來，杜宇在北京的五年，為什么挑B

cy做他身邊的執行總秘書，就不言而喻了。今宵之前一直沉醉于自己如何脫離出杜家，回到陳默默身邊，卻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B

cy不屬于杜家，她背后的勢力也不容小覷，而一手培養出她的今宵明白，B

cy絕不是那種肯受人擺布的女人。那么，既然跟今宵一樣，有著擺脫老爺子自立門戶的想法，那么B

cy無疑就是今宵此時，合作伙伴的最好人選。起碼，還是可以相信的吧。

“怎么突然想到，找我吃飯了？”B

cy原名蘇倩，是老爺子世交好友家里的長女，國外留學回來就被送到杜家，一半作為人質，一半跟著今宵打理杜家這邊的生意。

“想到上次你說，三分熟的牛排味道最正宗，想當著你的面親自檢驗一下。”今宵跟waite

低頭囑咐了幾句。順帶開了一瓶之前存放在這邊的紅酒。

“現在家里的生意，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好做。”蘇倩擺好餐巾，狀似無意地提起這件事情。今宵之前在這個時間并沒有請蘇倩吃過飯，他不知道改變以前的時間規劃會不會產生蝴蝶效應，但是他唯一堅信的就是，這一次，只有徹底扳倒老爺子，才能避免陳默默飛機失事的慘劇。

“哪里的生意好做。”今宵慣常地不漏聲色，他知道蘇倩指得是幾天前蘇家一批貨被警察扣留的事情。本來就不是多干凈的生意，她那個私生子的哥哥又做得沒有老一輩人那樣干凈仔細，出岔子是不足為奇的。“有時候福禍相依，倒不知道什么才是好事了。”

蘇倩默不作聲，等菜全部上齊，才道了一聲是，又打笑：“早知道這地方菜色也沒國外正宗，倒是不想回來了。不見這些事情，也沒有這一刻的心煩。”

“見了這些事情，才知道怎么去做。”今宵把牛排切成小分，慢條斯理送進口里，“知道風險是什么，也才好規避。”

蘇倩還是七年前那個蘇倩，不動聲色永遠停留在表面，出什么事情都是心里面按耐不住，會焦慮。

“舊的是風雨滿樓，那不如就偷天換日，給自己贏一點新的東西。”今宵提點蘇倩，讓她不要著眼于眼下哥哥的生意，而是私下里面利用母親的權利，慢慢把資產轉移，架空掉哥哥手上舊的公司。

“倒是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理解力向來不差的蘇倩一下子懂得了今宵的含義，她給今宵倒了一杯紅酒，示意他繼續說。

“最近老爺子手上有家茶葉走私的生意，不是交給你了？”杜宇每年喝的新茶，都來自一個叫新宇的茶莊。這個地方隱藏在龍井茶園，就像是里邊數百個毫不起眼的農戶自己開的產業。但實際上，這是老頭子利用殼子，倒騰走私茶葉的幌子。蘇家一貫走的是文人路線。詩酒花茶琴棋書畫，到古董玩物。不說老爺子跟蘇家長輩過硬的交情，單說杜宇手里頭隨便把玩的一個古董花瓶，都是蘇家jing挑細選，特意派人送過來的。人都是有貪婪本性的，蘇家這樣的示好，投老爺子所好，自然能得他的看重和歡心。

“你哥哥不懂得做人的道理，倒是看你懂不懂得了。”今宵刷新了一下手機，陳默默更新了一條動態，他有一瞬間的神思恍惚。

“一間茶莊的歸屬權，爭一爭自然還是有的。”蘇倩的哥哥是私生子，他母親不過是娛樂圈最微不足道的十八線小明星，目光短淺，調教出來的孩子也是沒有規矩。蘇倩的母親是民國時候起，南方四大家族的薛姓后裔，各個家族之間的利益自然是從小言傳身教，教給蘇倩不少。雖然后來去了國外念書，但是這些老一輩之間打交道的規矩，蘇倩多少還是懂一點的。這也是老頭子一直不喜歡她那個私生子出身哥哥的原因。太過貪婪，得了什么利益都攥到自己手里。自從家里把權利逐漸放到蘇倩哥哥手里，送到杜家的東西就一年不如一年。老頭子明面上看不出來，可他比誰都清楚，蘇家這個兒子，是個怎樣的貨色。

“既然是老爺子放到你手里的東西，這間茶莊里面，只要不傷害到杜家的利益，其他的事你怎樣做，都沒有關系。”今宵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來結束這次會面的綱要。旗幟鮮明盲目地去跟老爺子對抗，當然不是明智的選擇。他想要借力打力，用老頭子的根基發展一下自己的勢力。而蘇倩如果在上一世沒有背叛今宵的話，那么她無疑就是今宵最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

蘇倩瞇起狐貍般的眼睛，抿了一口紅酒。她不知道今宵讓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無論結果怎樣，她都沒什么損失。

“或許，試一試也沒有什么關系。”蘇倩笑吟吟地貼上今宵，“如今能想到幫我的，只有師傅了。”

她幾年前被蘇家長輩送到今宵手下，今日一切不過都是今宵言傳身教。私下里，也就喊今宵一聲師傅。

今宵瞥了一眼手機，也是笑吟吟的。這場景就像是奸夫合伙詐取錢財的密謀，總之不是什么好的樣貌。

“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吃得七分的時候，今宵這樣說。“天色還早”，蘇倩又有挽留之意，若是平時也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把蘇倩送回去。這次今宵說，“確實有事，老頭子找我訓話。”

蘇倩便訕訕的，露出小孩子般不滿意的神情。

今宵摸摸她的頭，“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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