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子堅從來就不是婆婆媽媽的人。
初四那日,他想了一夜,便已經有了決定。做了決定,便該離去。可他的決定,對傅振羽來說有些殘忍。他只是想,多陪傅振羽些許時日——盡管這樣做的意義不是很大。
傅振羽從來就不是虧待自己的人。
倉子堅遲遲不做決定,她看出李家的困境,私下找李母,塞了一塊銀子過去,可憐兮兮地說:“嬸嬸,咱們改善下伙食吧……還要不著痕跡那種。”
李母也是能人,隔日出門,不僅抱了一捆柴回來,還帶回來十個雞蛋,并道:“我找安嫂子買柴火,她說什么不肯要。我想著她家雞多,就沒硬給,同她買了十個雞蛋。”
這會兒雞蛋兩三文一個,過了十五,只要一文一個了。不過再等四五日,就能省十個錢……
李父肉疼的表情,李母看在眼里。想到婆婆一會兒也會說道,她提前同李父耳語:“山長昨晚上悄悄給了我銀子,讓我給家里添些吃的,還不能讓孩子們和倉先生知道。我只告訴你,你可別說漏嘴!”
李父一聽,喜上眉梢,得意道:“我的嘴,你還不放心?”
不大會兒,李老太太念叨之際,李父忽悠母親的話,張口就來:“過了十五,宗延他娘要去上工,家里頭就要辛苦娘了,兒子才叫她買了幾個蛋,給大家補補。”
“賺的錢分我三兩個,才是真心。”李老太太陰陽怪氣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李父忙道:“宗延他娘丟下這一家子,不過是為了給宗延攢趕考的錢,拿了工錢也是給兒子的,給娘叫怎么一回事!”
李老太太飛快地接話:“給了我,我也不動,都攢著給我孫子趕考,不是一樣的么?”
李父也是個錢親的,在他看來,娘比媳婦還敗家,怎么可能答應?少不得分辨著。
耳聞母子兩個爭論,那話里話外,根本不把聰慧能干的李母當回事,傅振羽目帶憐憫地看著李母,道:“嬸嬸太難了些。那個,當我昨天的話沒說吧……銀子,嬸嬸自留了吧。”
對比之下,自己好生幸福。
李母卻一口否決傅振羽的建議:“那不能!現在的我走哪腰板都是直的,真留了私房錢,自己心里頭的這道坎就過不去。現在是難了點,等宗延能給家里拿錢了,也就好了。這么多年我都過來了,還差這幾年?”
傅振羽卻不這么樂觀。
李家這習俗擺這,李宗延就是中了舉人,中了進士,又能怎樣?
聽了傅振羽的擔憂,李母笑了笑,自信滿滿道:“且放心。現在這么難得時候,我都有法子變相管著家里的銀錢,將來就不在話下了。山長這樣貼心,我真羨慕你娘。”
“我娘還羨慕嬸嬸呢!我爹中舉也好,娘生弟弟也好,都是這幾年的事。倒退十年,我娘進傅家門十年,只得了我一個丫頭。更要命的是,我家大伯母和嬸嬸一樣,兒子一串一串地生。祖母臨終前,還惦記著讓我爹過繼大伯父家的小堂弟呢!”傅振羽緩緩說出傅母的艱難。
都是女人,都是做兒媳婦的,李母立即懂了。懂歸懂,該怎么聊天,她更懂。
“不管怎樣,傅太太總算是熬過來了,這就讓我眼饞!”恭維過傅家,李母話鋒一轉,說起掏心窩的話,“話說回來,這世道,咱們女人太難了。正因為這個緣故,宗延哥三個慣茉莉時,我也就嘴上說幾句,并不很攔著。這樣輕松自在的日子,也就幾年的功夫罷了。可我又怕孩子被嬌慣得很了,將來沒辦法在婆家過日子!哎呦,打從茉莉出生,我這心啊……”
說到最后,李母眼角已泛光。
門外,第一次聽見這些話的李茉莉,跟著紅了眼眶。
今日買雞蛋,次日弄塊豆腐,第三日上,李母弄來一斤肉、兩斤糯米粉,準備起十五的伙食。
李宗延什么都沒說,更加努力地讀書。
倉子堅心中有數,私下同傅振羽說:“十六水利書院招生,十五過節,我們十四回去吧。走之前,去鎮上買些東西回來答謝李家。”
“那,大師兄想好了沒?”
“此處說話不便,回去說吧。”
傅振羽不再多言。
十四這日清晨,倉子堅照舊帶著傅振羽和李茉莉出門,只不過,這一次沒進山,直奔三橋鎮。雖還在年節,馬上正月十五了,鎮上開了不少家鋪子,賣燈籠的最多。
傅振羽先去肉鋪,沒講價的情況下,買了二十斤肉,再同肉鋪老板,用一塊碎銀換了一兜子零錢。肉鋪老板還算講究,道:“我們的錢也要換銀子的,這樣也省了我的事。你這銀子成色不錯,咱就按八百錢兌吧。這塊銀子二兩二錢五厘,換一千八錢,扣除六百文的肉錢,我再給你一吊二百錢。姑娘數數。”
“掌柜的講究,我信得過你。”
不必傅振羽說話,倉子堅主動接過油花花的錢,丟馬車上。肉鋪老板一甩手,二十斤肉跟著進了馬車。
李茉莉看著忽如其來的一坨紅肉,露出驚恐的小臉,慘兮兮道:“二十斤肉,這么多啊……”
傅振羽問覺得瘆得慌,把李茉莉叫下來,倆姑娘逛起不大的小鎮,陸陸續續添了半車東西。
同來時那些瓜果點心比,這一次的采買,件件實惠。那么些東西,二兩多的銀子,還剩了二十八文。兩年沒采買的傅振羽,再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味道。
那么一堆東西拉回李家,李老太太歡喜得合不攏嘴;李父好一些,嘴里客氣地說著“破費了”這樣的話;只有李母,悄咪咪地和李父商議了,要把別人都不知道的銀子,還給傅振羽。
李父雖小氣,卻是個會來事的,當即痛快道:“應該的,等他們要走時你再還回去。”
李家一日兩餐,吃過第二頓飯后,夕陽已到半山腰,傅振羽正式提出告別:“打擾了半個月,十分抱歉。本打算待到二十,帶著宗延和嬸嬸一起離開的。但書院還有事,明日又過節,我和大師兄今晚去我舅舅家,明日回書院。”
給出官方說法后,傅振羽又問李宗延:“可要和我們一道回去?”
正月十六,水利書院招生;正月二十,準備參加縣試的學子復學;絲織坊,則是二十二復工。這些,李宗延都知道。因為知道,他毫不猶豫地拒絕:“多謝山長!不過,我打算絲織坊開工,送了我娘和妹妹過去,再回書院。”
李茉莉想著母親幾日前的話,她雖然還懂女子的艱難,但邏輯很正。娘待在家里不容易,那讓娘不在,不就好了?
于是,小姑娘問傅振羽:“山長,我娘和我提前走,去你家串門,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