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一百零三)

雁過無聲,霍知回胡帳時,離午時三刻還早。拓跋銑沉睡未起,顯是跟他根本沒什么約定,甚至都不太關心結果。

坐立難安的那個,是薛凌,遠遠看到馬匹過來,她即小跑迎上去,不等霍知停馬,便扒拉著韁繩急問:“如何,他聽了嗎?”

良馬不喜第二人驅使,又往前小走了幾步,薛凌一并跟著移步,霍知道:“姑娘勿急。”說著話下了馬,一個站立不穩,又咳出些血來。

薛凌松開手,蹙眉道:“你這是怎么了,他不能打你吧。”霍知才想說無礙,卻見薛凌臉色忽變,冷道:“是那倆蠢狗干的,是不是。”

霍知搖了搖頭,仍道:“不妨事,磕著了。”

這話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薛凌聽來卻是默認,氣道:“早說那蠢狗不會輕易罷休,等去了寧城,我一并殺了他。”

霍知心下暗道:果然是情分非淺,一個覺得自家兒子做什么爛事兒都是被人騙著做的,一個覺得什么爛事都不可能是自家老爹干的。也就是樣貌差距甚遠,不然定要猜是親生的。

薛凌渾不知他所想,又明媚笑道:“如何,我伯伯如何。”

霍知指了指帳子里,道:“總不好站在這說話,咱們邊回邊說。”

“也好。”薛凌看了眼里頭,自個兒在哪都有四五條狗盯著,站哪區別不大。

霍知將馬系在外圍,一邊與薛凌往里,一邊將自己與魯文安對話寥寥說了大概,卻沒說魯文安如何應答,只道是“想來安大人難以一時決斷,說是明日來接姑娘,應是要親自與姑娘再作計較。”

薛凌一時心驚肉跳,垂著頭問:“他當真要來。”

“確有此言,他說是明日來接你。”

“那你看他...是要退,還是不退。”

霍知笑道:“我見安大人深明大義,又是重情之人,當不會看著一城將士白白送死,姑娘這幾年艱難負重,在下都已一一說與他,功成垂敗之際,萍水君子,亦要成人之美,何況您二人情分呢。”

薛凌停步急道:“你說與他什么了?”

“自是....”

薛凌搶道:“哎呀,什么破事你就說與他,他說什么。”

霍知笑道:“安大人什么也沒說啊,還是撤兵要緊。”

薛凌自松了口氣,默念道是“還好”,這才往里續往里,走出幾步道:“伱說的是。”想罷一陣,又道:“你說的對,這地兒本來就不該守,若是寧城能援,守久點當然可以,當做追擊胡人的據點,問題是現在寧城根本不可能有援兵......”

她抬頭看霍知,問:“他明日真來接我?”

“今日安大人確這么說,在下絕無虛言。”

她適才徹底輕松下來,笑道:“是了是了,我就說...他肯定要來接我。”說話間又捏了兩下手腕,直到了住處帳子,薛凌方轉頭道:“幸虧是你去,我去全完了。”

霍知頷首道:“只是姑娘不得去而已,若是姑娘去了,沒準什么話都不用說,安大人就要退了。”

薛凌笑意愈盛,樂道:“沒那種事,我怕他罵我,有些事不好說,還是你去的妥當,起碼今日能睡個安穩覺,咱們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你早些回去歇著吧。”

眼看薛凌要帳子,霍知忙道:“姑娘稍后,還有一樁要說與姑娘。”

“嗯?”

“安大人愿意撤兵固然好,可姑娘想想,咱們的樣貌,孟行已然一清二楚。若是他們退往寧城,來日你我如何近到沈元州身邊呢?”

薛凌抬出去的腳又收回來,想過片刻,凝重道:“你不說我倒忘了,的確如此。”她輕點著腦袋,自言自語:“我殺了霍云旸本就跟他結仇,前兒他來,我又動了手腳,無論如何不能放他回去。”

霍知道:“正是如此。”

“那你有何高見?”

“那要看姑娘如何抉擇,是希望平城兵力得存呢,還是保安大人一人即可。

如果姑娘是希望安大人將平城兵力收作親兵,明日不妨與安大人商議,將與霍家關聯之人盡數屠盡,然后連夜撤兵,繞路往別處,我自會與人商議相迎。

如果姑娘只保安大人一人即可,那就跟拓跋銑商議,在寧城附近設伏,待城中撤兵一至,趁亂殺了孟行等人。

只如此一來,沈元州為了防止接兵之時胡人趁機攻城,必定不會開寧城城門。

平城殘兵,要么作鳥獸散,要么,悉數陣亡。”

薛凌緊了緊手,道:“今日早間你還跟我說趕緊勸人往寧城,怎么跑了一趟,就來跟我說要往別處,瘋了你,往哪去。

何況,沈元州怎么就一定不會開門了,萬一沈元州亦在城中部署,欲開門出兵和平城人馬里應外合取拓跋銑首級呢。

前日我讓拓跋銑繞道先行往寧城,他不肯,不正是為著這個原因。去寧城最好,咱們到了有人可用。”

霍知道:“早間事急,小人想的不周到,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被故人絆住了心思。換了往日,你定能想到,若平城不撤,拓跋銑先行繞道去,則胡人兵馬被圍于平城與寧城之間。

可現在是平城先撤,胡人大批兵馬肯定會在其后跟著,去埋伏的,兩三千精騎就夠了,于胡人兵力來說,九牛一毛。

沈元州得知胡人大軍隨后,還會冒險開門嗎。寧城如今在冊的兵卒,多不過五萬之數。他而今南北受敵,根本不敢將其他城的兵全部調來抵御胡人。

平城縱有幾千精兵,卻是原霍家治下,既已然落入胡人包圍,但凡沈元州有點腦子,就絕不會開門。

這也是為什么胡人兵馬只可設在寧城近處,離的太遠,就威脅不到寧城,那沈元州還真有可能派兵出城救一救。”

薛凌沉默,霍知又道:“姑娘決斷要快,你看,昨夜才發此事,今日胡人就休了攻勢。以姑娘智慧,難道真的相信,拓跋銑是在遵守什么三日之約嗎?

分明,他是斷定平城要撤。他自南下以來,還未嘗勝績,急須功業,豈會眼睜睜放一批人去給沈元州用。

分明是在另做部署,往南地設伏。只等平城撤過去,他這里尾隨其后,寧城開門,他就攻寧城。寧城不開,他就聯和伏兵誅這數千人馬。

姑娘應該清楚,沈元州非心慈手軟之輩,他不會開門的。”

薛凌仍未答,霍知又低聲道:“對錯與否,今夜便知,姑娘可往高處,看是否有寥寥星火,離營往南。

這些人,定是胡人騎射好手,就算到時候沈元州開門出兵,他們只需快馬往散地,依然可以全身而退,繞道回營。

與其說他要去伏平城撤兵,不如說這些人,就是去誘沈元州開門的。當日咱們初來胡地,姑娘也是聽見了,拓跋銑熟讀兵書,曾言不如以輕騎自抵其城,彼見步兵未至,意必寬弛;吾羸形以誘之,彼或出戰,則成擒矣。

所以,這些人究竟去干嘛,姑娘稍稍思之,必然心如明鏡,無非是突遇安大人,急著了。

咱們主動與拓跋銑議及此事,尚能為安大人保住一線生機。若是不聞不問,刀劍無眼,結局未知。

當然,安大人愿往別處是上上之策,只是,無論姑娘作何打算,明日皆要細細說與安大人,不可半點遺漏。”

薛凌仍沒出聲,霍知噗嗤笑開,手揉了揉胸口處,換了個輕松口氣道:“姑娘倒也不必愁容滿面,古來大道艱難,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真若只求個逃命,還是有法子的,撒手一身輕。”

薛凌捏著右手腕不肯放,半晌道:“我為什么要撒手。”她嗤笑一聲:“我為什么要逃命?”

說罷撩簾進了帳子,薛暝在角落處半睡不醒,聽見腳步立時睜了眼,看薛凌臉色不佳,猜是去平城的人回來沒說什么好話。

猶豫片刻起了身走到近處問:“如何。”他本沒歇,是薛凌說不養著點打起來都沒力氣,這才稍微躺了躺。

薛凌冷冷淡淡的癟嘴:“不如何,好死不活。”

帳子外霍知笑笑離開,回到住處霍曉亦是急問事辦的怎么樣。他捂著胸口,比方才難受許多,啞聲道:“兩個人總有一個要走的。”

“怎么會有兩個。”

“一個求生的,一個求死的。如果明天那個求死的不改變主意,那就讓他去死好了,咱們跟著求生的走就是。”

霍曉稍放心些,查探近處無人,方輕聲道:“這事兒難辦,早說直接去寧城,殺了沈元州就行,你非得跟著來這,困住了。”

霍知道:“各有所得,她說的沒啥不對,真能找著碣族的小王爺更好,事出突然,沒得找而已。真個兒就打起來了,誰知道沈元州手底下兵好不用,打輸了還怎么和京中剩下來那個爭。”

霍曉不言,霍知嘆了聲:“可惜了,小兒持金,搶不得,難哄。”他看自己的把兄弟,笑道:

“沒辦法啊,世事難求全。”

午后風聲又起,吹徹閑云亂碎。薛凌在帳子里來來回回踱步良久,時不時冒出一兩句:“他定要罵死我。”

薛暝猜這個“他”指的是昨夜老不死,但無論是誰,該不至于能將人罵死。可惜薛凌全聽不進勸,直到周遂來傳,說是拓跋銑醒了她方停腳。

薛暝要跟著前去,薛凌未許,只道是去的人多也就是躺一堆,不如各自散開點,好歹不跟人搶地兒埋。說罷臨出門又自嘲了句:“得虧不是姓薛的在,不然要砍死我。”

她看手,無端又想:姓薛的在這,沒準已不是自個兒對手,誰砍誰的,說不準來。

而后搖頭,站到了拓跋銑面前。說是醒了,實則人還沒起,寬闊地上鋪了丈余長半丈寬的柔順皮子,拓跋銑人裸上身,摟著一個胡女笑問:“何事。”

薛凌甩了甩手,道:“霍知與我說,平城會撤。”

拓跋銑笑開來,拿下手拍了一掌,道:“本王料也要撤,倒不是你面子大,他們守這等死而已。”

“你調兵去寧城設伏了嗎?”

拓跋銑探究瞧她,發現不似在說假話,這才變了些臉色,揚手遣走身邊胡女,拿了件袍子披在身上,笑道:“我去寧城設伏干什么,那地兒地勢平坦,城外能藏身的地方不多。

到時候平城的人去了,沈元州早有準備,再開門出兵,前后圍我,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你少裝了,你遣了千余精騎先往寧城,然后等著平城撤,大軍緊隨其后。沈元州開門,這伏兵就趁機占據城門。沈元州不開,這伏兵就斷平城退路。

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平城兵馬撤進去的對吧。”

拓跋銑哈哈兩聲,起身道:“你看,你怎么非要跟我過不去,都說咱們都是爭天下,你爭南,我爭北。爭完了之后,來日再爭,豈不各自得償所愿?

你猜到了這個,該不是來勸我放條生路,大家兵戎相見,不至于說這種蠢話吧。”

薛凌笑道:“我只保我伯伯一人性命,剩下的隨便。我只怕你犯蠢,想不到這一層,特來提醒你。

這兵撤過去,對你沒好處,對我也沒好處。雖然我伯伯擺了個城主的譜兒,可你也知道,其他人,都曾與霍家有舊。

要是這些人活到了寧城,我怎么能去到沈元州身邊。還要拜托,你看準點,漏掉一個,戲就沒得唱了。

昨夜原是我久別重逢,情難自禁。靜心想想,不過爾爾。但人總要有點念想不是,不要傷他。

誰斷了我的念想,我就......”她頓了頓:“殺了他全家。”

拓跋銑復笑數聲,指了指桌前,道:“你要呆的久,就拿個地兒坐下。呆不久站著也行。四年前的事兒,本王也有份,咱們遲早要算個清。

你看,你想殺人全家的,有點多。如果把西北兵力都耗在我這,到時候也打不贏魏塱。

不然這樣,你殺了沈元州之后,我全力助你,你許我八城。如此,你不損一兵一卒,只管攻回你們的京都去,我呢,也省點糧草,全心收服這原子上的事。

休養生息,一兩年后,再作你死我活,豈不妙哉。”

薛凌絲毫沒遲疑:“好。”

話出口又覺自己應的快了些,至少該假裝猶豫片刻,免了拓跋銑不信。然拓跋銑瞬間回轉頭來,不可思議盯著她道:“當真?”

薛凌道:“當真,我與你爭的兩敗俱傷,與京中就毫無勝算。與其如此,為什么不先殺了他,他是始作俑者,該先死。死了之后,大梁盡在我手,取你性命輕而易舉。

兵家有不爭之地,八城而已。若我真得了西北兵馬,我先退渭水,你若反悔,我再戰不遲。畢竟,你至少還有點可能要被原上其他四部牽絆住,無力南下,但京中那頭,不管誰贏了,第一個動的就是西北,對吧。

事有輕重緩急,我當然先防那頭。若不幸,死在其中,算我命不好。”

拓跋銑歪著腦袋,想了片刻,指著薛凌哈哈道:“這些事不用你與我解惑,若非事實,我何必忍著你這么久呢。

我方才錯愕的是,去年在大都王宮里,我問你要四城,你閉口不允,連假話都不愿意說,今日答應的這般痛快。

薛凌,我信不信,還重要嗎?”

薛凌呆了呆,笑道:“去歲是我頭一回,蠢的緊,無妨,一回生,二回熟,我學的快。”

“我就說,你不能為了個老不死,真要躺在這。”

“當然。”她手搭在左腕疤上,郎朗瞧與拓跋銑,笑道:

“兄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