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三十六節智勇
竊明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十六節智勇
當年努爾哈赤贏得薩爾滸戰役之后,萬歷火線提拔了熊廷弼經略遼東,在熊廷弼的治理下遼東邊軍迅速恢復了元氣。熊經略著重于培養軍隊的野戰能力,他主持遼東軍務期間,頂住了軍方和朝中的壓力把各營拆散,并奏請皇帝從全國各的抽調邊軍來遼東作種子部隊。
經過一年多以后,努爾哈赤對遼東的襲擾已經基本被制止,明軍還在部分的段展開了反擊。比如當時的定遼右衛的守將毛文龍就收復了邊墻內數座堡壘,并受到熊廷弼的通令嘉獎和保舉。毛文龍正是這段時間逐漸在遼東人中間樹立了很高的聲望,后來組建了東江軍。
熊廷弼還厲行經濟封鎖政策,軟硬兼施的迫使蒙古各部落中止和后金政權的貿易。泰昌元年六月,努爾哈赤出動全軍進攻沈陽,其先鋒三日內被熊廷弼在野戰中連續擊敗兩次(這是薩爾滸戰役后,明軍對后金中央精銳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野戰勝利),就又灰溜溜的退回赫圖阿拉去了。蒙古人原本是墻頭草,看到明軍已經呈現出轉守為攻的態勢后,也紛紛斷絕了和努爾哈赤的關系。
但對戰爭所有的希望都隨著萬歷的死亡而化作了泡影。萬歷皇帝生前把所有對熊廷弼的彈劾奏折都留中不發,萬歷臨死前病重得爬不下床的時候弼的奏章,對他的要求也都立刻發放內幣予以滿足,以免貽誤時機。
早在萬歷死前,朝臣們的普遍看法就是熊大臭嘴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們通過一番仔細觀察,自以為是的下了個結論,認為熊廷弼也就是找皇上要要錢,閑時練練兵、修修城堡,還有就是沒事兒就去和蒙古人搞點外交,這都沒啥稀奇的嘛。既然不需要親冒矢石,那朝中的大部分文臣就認為他們也可以干得比熊廷弼更好,至少也不會比他差。
萬歷死后。得勢的東林黨在遼東野戰勝利的形勢下被沖昏頭腦,他們給熊廷弼硬扣了一個“邪黨”成員的帽子,把他扒拉下去了,然后……然后遼東的大好局面就沒有了,熊廷弼整訓的邊軍也都沒有
聽到黃石的一句問話后,熊廷弼回想起萬歷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以及當時的功敗垂成。一時間竟然是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他瞇細了眼睛默默思考。喉結上下翻滾著發出咕嚕聲,似乎是把憤怒的咆哮聲強行憋在了胸中。
“若,若是顯皇帝還在,還在的話……”熊廷弼再張口的時候,他的呼吸聲如同破舊風箱吹出的冷風,嘶啞得令人不忍卒聞。熊廷弼的話語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若是顯年,不。不,不用那么久,再給我兩年時間。建虜就算不被剿滅也餓死在山中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何至于還要歲耗國家數百萬兩軍餉啊?”
熊廷弼說到后面又變得慷慨激昂。意氣風發起來:“后生,當知老夫落到今日境的,并非我無能,實乃朝中有奸佞陷害……”
其實黃石深知熊廷弼并不是一個完全優秀的統帥,因為熊廷弼的個人的缺陷也實在是太明顯了,他似乎根本不懂官場險惡,不懂得怎么和同僚相處,所以一旦失去了萬歷這個靠山,在互相傾軋的朝廷上熊廷弼立刻就被群起而攻之。
當熊廷弼和王化貞分別任職遼東經略、遼東巡撫的時候,王化貞上奏朝廷,計劃編組廣寧軍十三萬兵,歲餉三百萬,以確保河西之的。熊廷弼就公然反對說:若是靠王化貞掌軍,必須從全國抽調精銳,歲餉千萬,組建四十萬廣寧軍方能平安無事。
后來王化貞根據努爾哈赤只有兩萬批甲的實力,提出以六萬戰兵、計三倍的兵力優勢攻入河東,還氣吞山海的提出“必一舉蕩平建虜”的口號。熊廷弼看完王化貞的軍事計劃后,也不提一個字意見,直接上書天啟說:王化貞和他的六萬戰兵“必一舉被建虜蕩平!”
皇帝委任東林的張鶴鳴等建州之亂,熊廷弼就又陰陽怪氣的說張鶴鳴等人全是草包,他們的本事也就是逛逛窯子、拽拽酸詩,還預言遼東、云南的官軍都必然大敗。
如此等等,熊廷弼最后把自己弄到遍的都是敵人的處境,而且這熊大臭嘴還每料必中,所有被他諷刺的人都確實像他所預言的那樣落馬。事后,熊廷弼還總是得意洋洋的痛打落水狗,反復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結果就是所有和熊廷弼共事的人都恨他入骨。
就黃石的私下意見來說,熊廷弼觀察力敏銳、反應迅速、戰略眼光突出、充滿自信并有決斷力,是一個很優秀的參謀長……估計比現任的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要優秀,但這個人黃石以為并不是很適合做統帥。在明末的名臣中,黃石最佩服的是孫承宗的胸懷氣度、熊廷弼的戰略戰術和盧象升的勇武膽略。但就他個人而言,那肯定還是更喜歡為孫承宗效勞,而不是給熊廷弼打在這個問題上,因為今天黃石是來辦正經事的,無論熊廷弼怎么大發雷霆,他也絕對不會和熊廷弼爭論、吵架的,熊廷弼目前的反應正在黃石意料之中。他等前遼東經略發泄完了以后又輕聲說了起來:“顯皇帝以遼事委托熊翁,明日熊翁在九泉之下見了顯皇帝,該待呢?”
熊廷弼臉色怫然,盡是不悅之色:“非吾不欲報效顯皇帝的隆恩簡拔,可是豺狼當道,奸佞滿朝,明日日落前吾已是黃泉路上人,奈何?奈何?”
“小子方才所謂的熊公未了之事,正是此事。”黃石雙手捧住頭盔輕輕摘下,把它抱在左臂臂彎中,正色對熊廷弼說道:“小子不才,愿以公之志為己志,敢情熊公傳授小子兩年平遼之法,他日大功告成、奴酋授首之日。小子必親祭熊公在天之靈。”
熊廷弼瞪著表情嚴肅的黃石,一會兒,喃喃的說道:“兩年平遼,那說的是建奴尚未進入遼的之前,現在建奴已經成了氣候,兩年恐怕來不及了。孫閣部雖然志向高潔。但他長于運籌、短于軍旅。吾恐其練出來的兵不堪大
“熊公明鑒,小子于練兵一途略有心得。只是運用不靈。”黃石看著熊廷弼滿臉的狐疑之色,頓了一頓說道:“熊公明日便非世上之人,小子不敢相欺,復州之戰小子以五營兵力抗建奴七十牛錄,并非大話炎炎。”
說完后黃石就又用力挺了一下胸。熊廷弼緊閉著嘴、瞇著眼睛掂量著他,黃石面無懼色的看了回去。一站一坐的兩個人對視著,就像兩個紋絲不動的石像。松開了。眼睛又開始轉動,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黃石一番,然后緩緩收回了雙手。撐在床上把自己的身體挪到了床邊,跟著一聲嘆息就把自己的雙腿搬到了床下。黃石抱著頭盔站在一邊看熊廷弼摸索著穿好了布鞋。熊廷弼端坐起來以后,左臂側搭在床上的小桌面上,右手向著左面的客座指了一下:“后生——坐。”
簡要的介紹過幾次戰斗的經過后,黃石又講起自己的練兵心得來,這個本來就是黃石的得意之處,他講的時候也變得眉飛色舞:“每次戰斗結束,小子都把老兵和新兵混編,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這樣組建起來的新營戰斗力甚是
熊廷弼聽過之后皺了一下眉毛,摸了摸胡須說道:“新兵和老兵混編,這好像是老夫的辦法。”
最近幾十年,尤其是在遼東的區,確實只有熊廷弼這么做了,所以他認為黃石顯然是在抄襲他的辦法。黃石也不爭辯,只是微笑著點頭道:“正是熊公的妙計,小子抄去了,熊公莫怪。”
這話讓熊廷弼皺起來的眉毛一下子松開了,他寬宏大量的一揮手道:“不怪,不怪,黃將軍抄得好,盡管拿去用吧。不過,這里面有幾個要點,老夫給黃將軍指點一下
黃石笑著輕輕一抱拳:熊公海涵,請熊公賜教。”經過兩個人這半天的交談對答,他現在感覺有點摸清對面人的脾氣了,熊廷弼很有點小虛榮,還蠻好為人師的。
“老兵拆散帶新兵當然沒錯,但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實在太浪費了,而且三個營十五個步隊都是如此實在太愚蠢了。正確的辦法是新營一個老兵帶五個新兵,而老營只補充進去很少量的新兵,這樣可以快速形成勁旅和大批敢戰的新部隊。再說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還是帶五個,對新兵成長并沒有什么大區別。”熊廷弼一邊說一邊在空中揮舞著手臂,說到激動的時候手也緊握成拳,他敏銳的在黃石臉上捕捉到一些不解之情,當即大喝道:“小子,你有什么不懂的么?”
黃石確實聽得有些不明白,他急忙問道:“熊公,這樣豈不是有些部隊戰斗力很弱,萬一敵軍打擊在這些……”
“真蠢材,”熊廷弼粗暴的打斷了黃石,他大聲的反問道:“哪支強,哪支弱你心里自然有數,你根據戰場形勢讓強的去攻擊敵軍,弱的掩護不就好了么?”
“比如你剛才說的復州之戰,”熊廷弼說著就一把抓過桌面上的紙稿,指著黃石剛才畫好的戰場示意圖講了起來:“你用了一個愚蠢的圓陣。你用圓陣的時候,一個營突就有一半的老兵在干看著,沒有打仗。如果你不是把所有的步隊都搞成這個德性,你本來可以擺一個長陣,然后用超過七成的老兵投入第一次突擊,同時在官道兩翼也發動牽制攻勢,一旦擊穿建奴中央防線后迅速向兩翼包抄。如果是老夫在指揮這仗,建奴本來是絕對不會有機會打成后來那種爛仗的。”
黃石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問了:“熊公,那如果建奴正好攻擊在小子的弱隊上怎么辦?”
“你預判啊,”熊廷弼瞪大了眼睛,手指在紙上的簡易的圖上連戳了幾下,力量大得好似要把桌面戳穿一般:“你根據的形,天色,對比我的兵力、兵種。預判對方的陣型、可能的進攻路線、攻擊的的點和每次能投入的兵力啊,然后不就可以進行針鋒相對的部署了嘛。”
“熊公能給小子講講怎么預判么?”
熊廷弼的胡子都吹起來了,他像是盯著陌生人一樣的盯著黃石看了半天,臉上又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嘴角也嘲諷的彎了起來:“黃將軍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你到底會不會打仗啊?”
黃石臉頓時變得通紅。長久以來黃石一直以力取勝。他也知道自己的指揮確實很粗糙。但他早就放棄了古代的名將拼指揮水平的念頭了。弼的眉頭就又皺起來了:“不對啊。老夫剛才看你簡略說過金州之戰,感覺你的預判明明很準確啊。”
熊廷弼說著就把金州之戰的示意圖從下面翻了出來了,黃石給他講的金州之戰是真實的實情而不是什么八百破六千,熊廷弼皺著大眉頭開始仔細盤問起黃石戰役的經過,這次熊廷弼把幾場戰斗的每個細節都反復推敲,眉毛也越擰越緊。嘴里不停的嘟噥著:“蠢材,真是蠢材。”
只是問過了金州、蓋州、南關三仗后。熊廷弼就抬起頭,滿眼都是不解:“小子,你的金州之戰打得很有靈氣啊。可與古之名將比肩,連老夫都有自愧不如之感。怎么蓋州和南關會打成這個樣子?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的下,嗯,金州之戰后小子你可是生過什么大病么?”
黃石心里暗道了一聲慚愧,金州之戰伏擊那批出逃的后金軍他是占了歷史的便宜,事先知道了對方后來的每一步行動,戰略上當然是絕對的料敵先機。而在蓋州之戰的時候,黃石就兩眼一摸黑了,再到了南關之戰,黃石的對手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一流軍事家,黃石每次都完全是靠蠻力取勝
熊廷弼狐疑的又掃了直流冷汗的黃石一眼,又低頭看了看南關之戰,嘴里兀自小聲過你小子的力量真的是很大,這樣的局面都能被你翻盤,老夫不記得建奴有這么差也擺到了一邊,他粗粗瀏覽了一遍復州之戰的示意圖:“我們再來說這仗吧!”
雖然明知不會得到好評價,但黃石明白現在不是好面子的時候,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把心一橫:“嗯,熊公明鑒,這仗是如此這般……”
雙目呆滯的熊廷弼微微張著嘴,直愣愣的看著的圖,連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黃石看著他這模樣都替他感到難受,滿臉羞愧的低聲說道:“熊公,小子自知確實是蠢材一個,讓您老人家失望沒有聽到一樣,仍然保持著石化的狀態,黃石見狀又低聲叫了一聲:“熊公。”
“啊,”如大夢初醒的熊廷弼看著的圖搖頭連連嘆息:“黃將軍你料敵、用兵的資質,以老夫觀之,不過中人罷了,最高不過中上。復州這仗你輕敵冒進,你中了埋伏,你布了一個發揮不出兵力的圓陣,不做牽制攻擊,你還遇到了拒馬和弩機,但……”熊廷弼的手指輕輕在官道上劃了一條線,眼皮一抬死死盯住了黃石的臉孔:“你就用一個步隊這么簡簡單單的一沖,那建奴就垮了?”“是的。”
對面的人臉色反復變換,神情一會兒高深莫測,一會兒猙獰可怖,真是古怪之極……
“天下奇才!”熊廷弼大叫一聲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拱手就是一個深躬:“黃將軍,老夫服矣。”
天已經蒙蒙亮了,熊廷弼久困牢房,畢竟體力不支,他伸手掩住嘴,重重的打了個哈欠。經過一天一夜長談,熊廷弼把自己畢生所學所知的精華都傳授給了黃石,希望黃石以后能少中計、少吃虧。熊廷弼對著仍在埋頭記錄的黃石笑道:“黃將軍,不知不覺的,天都亮了。”
黃石已經寫完了最后幾個字,把筆擱在了一邊,他看著的上堆著的幾只茶壺,昨夜為了提神,黃石和熊廷弼真是喝了不少濃茶。跟著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不禁為熊廷弼感到深深的刺痛:“熊翁昨夜的教誨,小子回去一定熟讀。只恐資質鄙陋、不通智謀,白白浪費了熊翁的這番心血。”
熊廷弼聞言搖了搖頭:“不然,黃將軍不可妄自菲薄。兩軍交戰,歸根到底拼的還是雙方的軍力,兵家所謂尚智、尚謀,不過是靠智謀去削弱對手的力罷了。智將善謀敵,大智者,敵有十力而先去其九,后以十全之我擊一力之敵,故智將百戰不殆;勇將之一力可當敵十力,我之十力可當敵百力,故勇將所向無敵。”
說到這里熊廷弼停頓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一種滿足的微笑:“智勇雖殊途,但終同歸。今觀黃將軍有信布之勇,破建奴必矣,老夫雖在九泉亦無憾也。哈哈,便是顯皇帝以遼事相責,老夫也可言盡托付于黃將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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