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間俄而暗下,唯獨剩下一支燭火還尚淌著蠟淚,水汪汪地底下沉著桃紅色的燭心。丁姀端起燭臺慢慢往里間過去,往東面窗臺瞟了一眼,見人影已經淡去。慢慢地,心底就浮起一股厭惡。到底是逃不過“七年之癢”,被忽視了六年,卻還是免不了卷入宅子里的是是非非。
夏枝檢視了門窗等俱已關妥,就一路熄滅燭火來到起臥的西廂,看到美玉跟春草都已經回來,正窩在一處做針線,巧玉則一個人睡在床頭。見到她進來,美玉甚是奇怪:“夏枝姐,怎么不在小姐那里睡了?”
春草正對著蠟燭穿針,接著話:“你不曉得,咱們八小姐不大喜歡床腳踏上睡人,而且小姐也從不起夜。”可能因為說話的氣息吹亂了線頭,她怎么引那根線都引不到針孔里去,就氣急敗壞地把針線丟給美玉,“氣死我了,人跟我慪氣,現在連根針都跟我慪氣!”
美玉如有所悟地道:“這么說咱們小姐倒是個真正體貼下人的主子了。”一邊放下手里繡了一半的絹子,把五彩絲線纏地整整齊齊碼到線盤里,又拾起春草丟給她的針線,瞇起眼睛湊近燭火幫著引線。
美玉的話音剛落,巧玉那邊就翻了個身子。三人靜下來往床頭看去,見巧玉半個毛蔥蔥的頭露在床沿,不覺把說話的聲音降低了幾分。
夏枝過去把那本手抄放到桌上,接過美玉手里的針線,死瞪春草一眼:“美玉,對著燭光久了,眼底自然發花,你也該歇歇了。”說著輕輕靠攏燭光,對光對針眼,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線頭引了過去,然后捻起細針往靠旁坐的春草手背上輕輕扎了一下。
“哎喲……”春草驚跳起來,欲怒又笑,指著夏枝氣鼓鼓的。
夏枝笑瞇瞇地把針線遞給她:“呶,都給你引好線了。”
春草接過隨手往針包上一扎,說道:“方才在十一爺那兒,十一爺可慘了,整個人到現在都糊里糊涂的,一個勁地喊秋意,把三老爺氣得眼睛都噴火了。”
夏枝點點頭,又看著美玉:“明早,咱們陪八小姐一起與柳姨太太那里瞧瞧吧?這種時候,有忙自然是要幫的,但若是不需要咱們,也千萬別給人家添亂。”
美玉想起秋意的下場,心里發苦,淚從眼角娑娑娑地下來:“秋姐姐不是這么糊涂的人呀,這其中想必有什么誤會,三老爺會不會冤枉秋姐姐了……”
巧玉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一張白臉嚇人:“美玉,仔細你的皮。這話若讓三太太聽見,你有幾層皮都不夠脫的。你是不是想步秋意的后塵?”
美玉呆住:“姐……你在說什么呢?這跟三太太有什么關系?”
巧玉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瞪著面前圍在一處的三人,尷尬地白臉立刻涌紅,慢慢又躺下,蓋好被子說道:“是沒什么關系,我急了亂說的。只是以后這種話你別再說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秋意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咱們誰都不知道,你千萬別瞎猜。各人修行各人造化,這也是她自己選的路,外人能說三道四些什么呢?”
美玉想想也是,向來巧玉的話都在理,于是也不反駁。眼光飄落,正巧看到夏枝放在桌上的《佛說盂蘭盆經》,她只認得幾個“佛”、“蘭”跟“經”字,雖知道大概是本經書,卻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于是好奇地伸手拿過來:“夏枝姐,這是小姐給的嗎?”
夏枝方想起這本經書,微微笑道:“是的。”
美玉煞是羨慕:“你們都認得字嗎?”
說到這個,春草便起了勁:“是呀,以前沒事的時候小姐就會教我們識字讀書。只不過我笨,認的沒有夏枝多……”
美玉更加欣羨不已,一頁頁翻著手抄追問:“這里的每一個字,夏枝姐你都認得嗎?”
夏枝點點頭,笑道:“若是你們想學,也可以央八小姐教啊。”
“真的?”巧玉骨碌翻了個身又爬將起來,仰著脖子問,“八小姐不會嫌棄咱們笨嗎?”
“不會。”夏枝道。
“是啊,美玉是不會,”春草揚眉,不屑地道,“不過你,我們就不知道八小姐會不會嫌棄了。”
“春草!”夏枝斥了一句,“你別胡說。”又對巧玉說道,“你別聽她胡說,八小姐不會嫌棄你們的。像我跟春草這么笨的她都有辦法教,何況你跟美玉都是聰明人,自然一學就會了。”
但是巧玉的興致勃勃遭了春草這盆冷水,面上已經涼了幾分。聽夏枝這般圓場,勉強擠出笑,又躺下了。
美玉想著自己自小不比巧玉靈性,于是也有些怏怏地,唯恐愚鈍學不好。把書還給夏枝,說道:“小姐回了丁家,以后怕都不得閑了,我們又怎能造次。”說著拉住夏枝的手,烏黑的眼睛里滿是希冀,“不過夏枝姐,我聽過佛主割肉喂鷹的故事,這本經書里講的又是什么?是那尊菩薩?”
夏枝呆了一下,回答:“是孝子目連救母的故事。他是佛主釋迦摩尼的弟子,生性孝篤重道,但是他母親卻是個毫無仁慈的人,喜食牛羊牲畜,死后被打入了餓鬼道。目連不忍母親受難,在佛主的指點下于七月十五建盂蘭盆會,讓母親得以吃飽轉世投胎……”她按著當初丁姀說時的口吻慢慢敘述,講到這里時,聲音卻漸漸弱了下來。
美玉推推她:“夏枝姐,怎么不說了?”
“啊?呃……”夏枝闔上經書笑得不是很自然,說道,“沒事,困了……咱們也該歇著了。”
被夏枝這么一說,美玉也覺得自己的一雙眼皮發澀,就松手說道:“是啊,不知不覺這么晚了,是該睡了。”
春草留了個心眼,眼看著美玉爬到巧玉身邊鉆進被窩里,就悄悄拉住夏枝的袖子向她使眼色。
夏枝正打算吹滅蠟燭,回眸見春草那雙探問的眼睛就知她想問什么,但此事不好亂說,就連春草也得瞞著。于是笑了笑,向巧玉姐妹倆努了幾眼,輕輕搖頭,借機糊弄了過去。
春草想巧玉倆姐妹都在,有秘密當然不能當著外人說,更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不禁雀躍起來,滿臉漲紅。
“呼”一聲,夏枝吹滅蠟燭,兩人摸索著上床躺到一處。
夏枝睜著黑洞洞的眼,聽到春草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均勻的淺鼾聲,就微微發笑。適才給美玉重復目連救母的故事,她才懂得丁姀給她這本經書的緣由。救母救母,這么易懂的回答她卻沒立刻就明白過來,八小姐是站在三太太這一邊的。由此一來,她們可得時時刻刻警惕著二房的舉動才行啊。這一想,她就決定明天一得閑就偷偷去會會以前在二房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