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夫善是從什么時候突然喜歡跟我說話的,她說她不是呈國人,她的故鄉在東托國的葉城。曇殤也是東托人,同我一起在暗秀坊中生活過的姑娘,后來死于呈王的亂世舞中。我親眼見她倒在血水里,她倒下的時候,還沒有收回最后一個舞步。
夫善告訴我,在她的故鄉葉城,會有很多樂師依晉水而歌。
“那里也可以見到晉水嗎?”我問。
誰知這句話就引起了她的不高興:“當然了,你以為就你們瑤國能看見晉水啊。”
我有些懊惱,不知道為什么,我說話似乎總是會引起別人的不愉快,曾經在家的時候就是這樣,所以我常常不說話。
夫善開始為我哼唱葉城的歌。在傍晚的時候,同我一起坐在石階上,倚著瑯秀殿的木門,眼神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仿佛翻越了重重宮墻。
生活在這座宮城的人,總是會有相同的神情和姿態,那就是逃離。其實我也是一樣,常常想,如果可以回到瑤國,我絕不會回頭,即使因為我失去了貞潔,會老死在葉府中終生嫁不出去,我也絕不留在這個滿是陰氣的地方。
我看著夫善長長的睫毛,欣賞著她的美麗驕傲。同時也想起了那張字條上的字:小心夫善。
當時我還不知道,就在我聽著夫善唱歌的時候,宮城之外不遠處,正在進行著一場殺戮。
我得知這場殺戮是通過夫善那晚慌慌張張地講述。
那天宮廷中又有晚宴,瑯秀殿的姑娘們從好幾天前就開始加緊練習。人數似乎有些緊,我對祝麼麼說我也可以上,再閑著都有些過意不去了。誰知祝麼麼看著我,罕見地沖我笑了一下:“葉小姐,你只管歇著就是了,以后的舞只要能不讓你上你都不用再上了。”
“為什么?”我一驚。
“有位爺吩咐的啊,我們可不敢違拗。”她輕輕拍拍我,“去歇著吧,傷筋動骨一百天呢。”
這些人都不把話說明了。但是我已經能夠猜到,肯定是他。
不過就那些天的情形,再加上幾個令人不安的不速之客,我覺得還是少露面為妙。莫名地愿意聽他的話,既然不讓我去,那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
他似乎在惦念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
也說不定是他不想再看見我了。
揣測,又甜蜜又酸澀。
聽說那晚是在朝華宮設的宴,也許是離得遠的緣故,并沒有聽見一絲舞樂之聲。我就著一盞孤燈,斜倚在墻邊隨意翻著書卷。
突然門就被撞開了,手中的書險些掉在地上。
是夫善,大口喘著氣,臉都慘白了。
“你怎么了?”我過去用手撩她垂下來的跑亂的頭發。
她拿掉我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怎么就你一個!邢之呢!”
“她們都去朝華宮了,大王今天設了晚宴啊。”我說。
她拍了拍額頭,一臉欲哭無淚:“完了完了,我是糊涂了怎么辦啊!”慌亂夾著絕望,讓我感到她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
正要問她,她卻先一把抓住我的手:“薔薇,你要幫我,我一家的性命就都在你手上了。”
我怔住,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望著她。
她像是也沒有要等我說話,只是一邊拼了命地摘那手上的鐲子,一邊跟我啰啰嗦嗦地說:“你把這個鐲子保存好,幾天之內會有人來這里取,他會說‘今年落雁池上的水雁少了。’你就說‘因為草魚種都死了。’然后就把這鐲子給他,你告訴他我只找到了這個,已經盡力了,讓他們不要再為難我的家人,你這么說他就會明白,記住了嗎?”
“嗯。”我匆匆忙忙地點頭,但是猛地一下又反應過來,“你得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兒。”
“貢布函私通外邦,全家都被處死了,我剛才無意間聽見了不該聽的話,被那些人發現了,他們追來了,雖然沒看見我的臉,但是我這身衣裳不難認出的。我恐怕是活不過今日了。”
“你聽到了什么?”我心驚。
“哎呀!來不及跟你說了,總之這鐲子一定要給那個人,我家全家性命就在你的手里了,我死不足惜,可是薔薇,我最大的妹妹才像你這般年齡。我知道我前幾天對不起你。”她說到這里突然跪了下來,但是手還在猛褪那鐲子,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原因,怎么也摘不下來。
我早就嚇傻了。
忽聽見她又說:“還有,此事萬萬不可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碩王爺!我是沒有辦法了,不然也不會求你。我不知道你與他以后究竟會怎樣,但我現在只能拜托你一人了,薔薇,我說過,我們全家的命都在你的手里。”
我略定了定神:“你先把那鐲子摘了吧。”
“怎么辦,摘不下來啊!你來幫幫我薔薇,再晚就來不及了!”她說著卻沒有將手伸給我,而是自顧自跑到桌邊一下一下往下狠狠磕著手腕,她已經完全亂了。
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很吃驚。
可是還沒等她摘下來,門就被推開了。是兩個著一襲平常裝束的人,看不出來是什么官職。夫善忽地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其中一個看了看她,看了看我,然后對著她說:“這位姑娘,有人請,跟我們走一趟。”
另一個則一直看著我,夫善匆匆掃了我一眼對他們說:“我自進來可還沒有跟她說過話,再者她是誰的人你們心里清楚!”
那兩個人低語了幾句,然后一邊向她大步邁去,一邊壓低聲音喝道:“那你就快點兒!”
“不,”她搖搖頭,“等我片刻,這是我的姐妹,我臨走要留下些東西給她。”
可是她的話還沒落地,人就被連拖帶拽弄出去了:“什么東西,回來再給吧。”
“不!”她驚叫起來,但是后面的話音含糊了一下就沒有了,聽上去像是嘴已經被堵住。她的鐲子到最后還是沒有褪下來。
我這邊大氣都沒敢出,誰知其中一個又撤腳折回來,盯著我問:“你看見什么了?”
我忙搖搖頭:“什么也沒有。”
于是那人沖我豎了豎大拇指,便抬腳離去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冷汗涔涔。那鐲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含著某種很重要的意義,為什么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更奇怪的是夫善說尤其不能讓長空碩知道。
這件事肯定和他有關系,究竟是利于他還是弊于他。
可現在牽扯這事件唯一的實物,還在夫善的手腕上,萬一落到別人的手里,對于他將意味著什么呢,這中間究竟藏了什么樣的事情。
如果不是此刻萬分緊急,我想夫善是絕不會將所謂牽扯她們一家性命的事交付給我。
那兩個人臨走時還沖夫善說什么“回來再給”之類的,可是看這情景她怎么可能還會回來。
安靜了,都走遠了。我始終沒有勇氣沖出去追上那些人。此刻他們也許只當那是一只普通的鐲子,不知道其中可能含著的意義。如果我上前糾纏或者苦苦相求,說不定反倒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只但愿,那鐲子能到死都跟著夫善,千萬不要落入別人的手里。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他們又回來做什么!我驚地朝殿門望去,但是聽起來像是只有一個人。
腳步越來越近了,越近就越熟悉了,越熟悉,我的心就越發狂跳起來。
月光,殿外宮燈的光芒隨著殿門被推開一下子涌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