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天政已經順利拜入譚二先生門下,成了譚瑤華的師弟。
項嘉榮也進了南院,按他的說法,在玄音閣里偶爾看到北院的樂師,一個個步履匆忙,他腿有殘疾,怕跟不上拖累同伴。
不過除了這二三甲,以及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楊蘭逸,此次玄音閣招進來的學徒到有大半進了北院。
乙等、特選們深覺機會得來不易,就是甲等里面,出身官宦世家的畢竟是少數,眾人平時吃苦慣了,南院的松散自由在他們眼里簡直就等同于享福偷懶,還是北院的風氣更叫人放心一些。
文笙為拜師的事,嘴里都快急出火泡了。
大家都有了師父,只有她這里還八字沒有一撇。
她想干脆在南院找個年老糊涂,不問世事的樂師,胡亂拜個師父先過了這關得了。就不知有沒有這么合適的人選?
這個問題不能求教譚瑤華,但有一個人,文笙覺著他雖然表面上和大家一樣,對玄音閣不是很熟,但心里肯定明鏡一樣,問他準沒錯。
文笙做東,單獨宴請鐘天政。
請客的地方就是在西山馬場,這里經過簡單的收拾布置,已經成了文笙的家。
鐘天政坐著馬車依約前來,光彩照人,文笙看著他,覺著這小子近來真是春風得意。
她把人都打發出去,親自為鐘天政執酒,道:“阿政,今日請你來,是有事求教。”
鐘天政難得心緒很好的樣子:“是上次鳳嵩川的事么,姓鳳的首鼠兩端,明里和楊昊御交好。暗地里和楊昊儉也有來往,兩邊周旋,大約是還想觀望一陣吧。”
他笑了一笑,將酒一飲而盡:“我既然答應了你,就肯定會查到,你著什么急?”
文笙今日請他來,本不是為了對付鳳嵩川。不過鐘天政既然提起來。文笙心里一動:“我看大皇子楊昊御對他很是放心,完全是拿他當自己人待。”
鐘天政笑道:“這種情況不會長久了,他現在大權在握。很快就必須在那兩人中間作出選擇了。為了幫他下這個決斷,我還特意送了個人給他使。”
文笙凝目望著他,這家伙突然對鳳嵩川有這么大的興趣,必定不是為了幫自己。當是打著混水摸魚,亂中獲利的主意。
他這么大方地告訴自己。是否意味著在此事上他同自己目的一致?
收拾鳳嵩川,對他有什么好處?
她這么長時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鐘天政,鐘天政也回望著她,屋里一片寂靜。
停了停。鐘天政笑了,眼波中好似蓄滿了碎裂的星辰,眉目間頗有溫柔繾綣之意:“怎么了。一個姑娘家,沒事不要緊盯著男人看。你再這樣子,我要多想了……”
文笙“嗖”便將腦袋轉到了一旁。
鐘天政見狀“嗤”地一聲輕笑,笑聲里頗有自嘲之意。
文笙央道:“阿政,差不多行了吧,老使這招你不膩么?”
“不。”鐘天政悠然回答。
文笙只得眼看別處:“其實今日我是想向你請教一下拜師的事。”
文笙眼下面臨的難題,鐘天政自然都看在了眼中,他笑了一聲,幸災樂禍地道:“你可看出來了,南北兩院都沒有合適你的師父,老實去女學上你的課吧。”
由上次鐘天政不滿譚錦華請客捎上了她,文笙就意識到鐘天政此人表面看上去好似離經叛道,骨子里頭與世間大多數男子也差不多,看不慣她在外邊拋頭露面。
她暗自嘆了口氣,正色道:“若是去了女學,不說能不能學到東西,以后閣里春秋兩次考試以及三年大比都不能參加,我好不容易才掙到了一點不同的對待,豈能到這時候前功盡棄?阿政,還請你幫幫我。”
鐘天政聽文笙如此說,頓時想起她在絲桐殿傷著手同自己比試的情形。
她說的“好不容易”不是虛言,想到此,鐘天政心中不由地一軟,想了想,問道:“你想拜個什么樣的師父呢?”
文笙聽他話語松動,忙道:“我的情況,你最是清楚。我是想在南院找一位老師,不怕鳳嵩川,不介意我是女子,最好也不要督促著我學妙音八法。”
鐘天政沉吟道:“前兩個還好說,這最后一個嘛,妙音八法是玄音閣看家秘法,大家都是奔著這個來的,想找一個不練妙音八法的,可不大容易。”
話雖如此說,他卻知道文笙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
《希聲譜》和妙音八法的要旨大相迥異,文笙以狀元的身份入學,卻遲遲學不會妙音八法,難免引人生疑。
鐘天政也不想文笙掌握了《希聲譜》的秘密泄露出去,引人覬覦。
文笙沒有估計錯他,玄音閣所有樂師的資料他早好幾年就到手了,沒想到他自己還沒怎么用上,到是便宜了文笙。
“若按你的想法,南院那么多樂師,符合條件的大約只有兩個半。一個是‘赤烏’楊鳴岐,此人已然年逾七旬,垂垂老朽,耳聾眼花,你若拜到他門下,學不學學成什么樣,他縱然想管也有心無力。而且他乃是豫王的親大伯,當日因為一心學琴,辭了世子之位,論起來皇帝還要叫他一聲叔父呢,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把鳳嵩川放在眼里,只是你想要拜到他門下,還需請程國公出面,幫你說項。”
文笙初聽鐘天政說有“兩個半”之多,登時松了口氣,可沒想到鐘天政推薦給她的這第一個,又是皇親國戚。
“那另外一位呢?”
鐘天政笑了笑:“不合適?另一位是‘黃金鼓’卞晴川,這個人經歷十分有意思,據說早年是懷英翔懷將軍的親信,也不知懷將軍從哪里把他找了來,懷將軍帶兵同南崇人打仗。他就在中軍帥旗下擊鼓。后來懷將軍獲罪問斬,譚老國師因他是樂師,將他保下來,放在了南院。聽說卞晴川自那以后醉生夢死,不思進取,大約是南院里唯一一位不會妙音八法的人。”
他都不會妙音八法,自不會督促著學生去學。
“只是拜他為師。我怕你學不到什么東西。而且師父若是被人瞧不起。徒弟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鐘天政幫她分析利弊。
“你說還有半個。”
“那半個我指的是譚五先生,我這位師叔才是真正的閑云野鶴,對玄音閣的事漠不關心。這次選拔學徒這么大的事,他都沒見人影,不知在哪里逍遙,你拜他為師。他必定懶得管你。”
譚家人自然被文笙排除在外,聽鐘天政介紹完。她到是對那位卞先生產生了些興趣。
“你若想要拜他為師,不用托人,只要拿一壇子酒去,待他喝醉了。不要說你管他叫師父,就是他叫你師父都沒問題。”
文笙聽得鐘天政如此說,不禁突生憂慮。自己要拜的這位師父,想來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啊。
耳聽為虛。眼見為識,翌日文笙特意向杜元樸要了壇好酒,打算親自去會一會這位卞晴川。
杜元樸聽說她要去見的乃是懷將軍舊部,頗為動心,還道若是文笙真拜了這位卞晴川為師,定要請出來大家認識一下。
當日懷家軍以勇猛著稱,懷將軍駐守飛云江,南崇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后來懷英翔獲罪慘死,天下人都傳是大梁皇帝中了南崇的反間計。
懷英翔死后,大梁軍中果然混亂了好一陣,直到紀南棠橫空出世。
杜元樸如今也是年逾不惑,卻未曾有緣一見當年的名將,聽說卞晴川有如此背景,難免好奇。
文笙應了,到了玄音閣之后,便按照鐘天政所說的地址,去尋那位卞晴川。
卞晴川沒有成家,吃住都在南院。
玄音閣貴為大梁國學,自然多少閑人都養得起,還是譚二先生看卞晴川來后既不修己,也不育人,少有清醒的時候,過得實在太頹廢了,才給他分派了個管鼓的活。
大約譚二先生的本意,是想借卞晴川對鼓以及音律的愛,喚起他的熱情來。但這么多年似是成效不大,卞晴川只是住在樂君堂,平時擦拭鼓身更換鼓皮的活仍是由侍者們在干。
樂君乃是鼓的別稱,樂君堂,顧名思義,就是存放鼓的地方。
鼓這種樂器不方便隨身攜帶,尤其是大鼓,玄音閣的樂師們除了卞晴川這等專精鼓的,少有自己去準備,都是手癢了便打發侍者到樂君堂來取。
文笙到了樂君堂,卻見大門敞著,沒有鼓樂聲響,院子里顯得很安靜。
大白天陽光只能照射到房門口,里面不知被誰用草簾子遮了一下,黑沉沉透著一股陰冷。
文笙站在門口銀杏樹下,朗聲道:“卞先生可在?”
隔了一會兒,一個侍者探頭出來,見文笙年輕且是生面孔,遲疑了一下,道:“請問閣下有什么事?”
文笙客氣地道:“我是剛剛入學的學生,特來拜見卞先生。”
那侍者瞧見她還捧了壇酒,臉上泛起詫異之色,道:“那請問您怎么稱呼,和卞先生是否是舊識?我好去叫他起床。”
文笙忍不住抬頭望了下天,自己因為要請人喝酒,特意等著快中午才來,敢情這位還沒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