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也有想過自己有回到任府這一日。
畢竟她這個具身體是任氏血脈,而她的生僧父任平生還好好活著,是一位權貴。她預計自己之后恐怕會拗不過任平生的堅持,除非是硬來。
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這么回到任府,成為眼下這凄凄慘慘的破爛樣子。
說不怨恨,那是假的。
她人沒有那么大度高尚。她當然要報仇。
但問題是,如何報仇,報仇的度是什么?這是個很值得思量的問題。
人想來想去,也沒有思索出個所以然來。
后來頭腦倦怠,就那么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候,已經是清晨時分。
趙嬸不在。人披上衣服下了床,緩慢地走出了她躺了幾個星期的房間,站在廊下,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深深做了一個深呼吸。
兩個丫鬟打扮的人本來正在遠處給花草澆水,看見人都十分震驚,一個人趕忙走過來,一個人神色微變,腳步也是頓了頓,才立即疾步追上了先前人的腳步。
人只是認得這二人是那匹侍女之中的兩人,卻并未有太深的印象。
“小姐,您醒來了!”兩個人一臉激動欣喜。
人淡淡笑著點頭,道:“是,我醒了。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不辛苦。”兩個侍女都連連表示道:“就是心中總替小姐擔心。”
人頷首,含笑問道:“如今你們二人可是有了新名字?”
兩個侍女點點頭:“在府中用排行不方便,趙嬸讓暫時用了月季和薔薇的名字。”那曾經略頓腳的侍女道:“奴婢是月季。她是薔薇,肯請小姐賜名。”
“不必了。這么叫就挺好的。”人擺擺手,道:“我略活動一下。你們去忙吧。”
前頭廊下,趙嬸已經匆匆趕了過來。
兩個侍女躬身告退,在趙嬸經過的時候行了禮。趙嬸吩咐二人幾句,大約是讓她們去廚下取熱水來服侍人洗漱之類的話。
“小姐怎么出來了?”趙嬸埋怨人道:“大夫都沒看過呢。”
“我躺的太久,總要活動一下。”人安撫她道:“而且,像這種昏迷之癥,能醒過來也就意味著已經好了,大夫來不來都是一樣的。”
她的身體她自己知道。
任是神醫也沒用。
趙嬸不贊同地道:“小姐萬不能這么說。嬸子一早出了府按照聯絡方式給軒公子送去了信,相信他很快就會帶著大夫來了。說來也是巧了。那神藥只剩最后一粒時候小姐就醒了的同時,軒公子也從外地回京來了……”
“軒公子經常帶大夫過來嗎?”。人問道。
趙嬸搖搖頭:“并不經常。但跟著軒公子進京的那位年輕小大夫倒是隔半月會來問脈一次。那小大夫人雖然年輕,但醫術卻很不錯,在百草堂坐診,很快就看好了不少的病人。”
“今日他應該會來的。”趙嬸欣慰地道:“他若是看見你醒來了,定然十分高興。”
人笑著點頭。
薔薇過來請示,人想了想,道:“備沐浴用水吧。總得洗洗晦氣。”
“小姐說的是。”趙嬸一聽人這么說連連點頭贊同,指揮薔薇去忙。
沒用多久。凈室就準備完畢,半人高的木桶中,略燙的熱水正往上冒著蒸汽。
趙嬸要進來服侍,人的確虛弱。就沒有拒絕。
她人半浸在木桶之中,當趙嬸用柔軟的棉布輕輕地覆在她背上沖刷之時,人心有所感。不禁道:“幾年前的時候,韓伯母也是幫我這么沐浴過的……”
趙嬸的手頓了頓。道:“韓太太那個人,精明時候也精明。糊涂時候也是真糊涂。她自詡好算計,卻沒想到將珍珠當成了魚目。上次我去見成志的時候,成志說同韓太太見過一次面……”趙嬸本來還想多抱怨幾句,后來覺得人未必喜歡聽,就轉口道:“她可是老多了。原本近四十的人就像三十來歲的樣子,如今卻是同嬸子這老態差不多了。”
“嬸子是不計較地疼我,才覺得我是珍珠呢。”人搖頭笑道:“一個外室女,自報家門的時候自己都會覺得抬不起頭來,又算哪門子珍珠?”
“韓家同伯府的婚事走到哪一步了?”人問道。
趙嬸一邊替她洗發擦身,一邊回答道:“小定已經下了,說是八月送聘,年前會挑個日子成親。”
人點頭,算是理解,心中思忖:靖王這是準備將那張牌什么時候打出去呢?或者說,那些大人物在考慮事情的時候,絕不會將小人物的需求放在思慮之內?
若是如此,她這一遭,真是白瞎了。
她腦中思索的時候,花芽出了聲:“咦,那個叫月季的丫鬟悄悄地出去了耶。”
人一抿唇,淡笑一下,沒立即說什么。
“趙嬸子,我一直沒有問你……”人道:“你在這府中生活幾月,可有受到什么刁難不公?”
趙嬸的手再次頓了頓,才低聲道:“嬸子說句心里話,小姐您隨意聽一聽。要說是自在舒服,將軍府肯定是不如原來自家的。但若真說不公……真沒有什么樣的不公。”
“嬸子聽說過許多嫡母苛待折磨庶子庶女的法子。那些個法子,郡主都不曾用過。這院子設有小廚房,一應米糧肉蔬供應充足,我和薔薇她們出入也不受限制,不過是例行盤問;打從小姐住進來算起,小姐每月的月例銀子,四季衣裳首飾,也不過是比三小姐略次一籌,也都是極好的。”
趙嬸子話里話外的意思,一個嫡母,如此對待一個庶女而且是外室女,這種待遇,絕對算的上是優待了。怎么也不能說是不公。
雖然,趙嬸子心中也覺得不舒服的慌。
她這么說,也是怕人會想多了。人如今這情況的,總不能如何同郡主嫡母杠上——若不然,整個京城人的吐沫星兒都能將人給噴死。就算她堅決與任家斷絕關系,人們也只會認為她是絕情孤獨,絕不會再買人的任何東西。
“哦,這樣啊。”人低頭撩了一下水,嘆道:“那她也真的夠大度的了。若是換成我,我怕也做不到。”
善待丈夫和小三兒在外生下的孩子,打理她的吃穿用度……人自問若換成自己,怎么也不會有這種心態。
“小姐說什么?”
人最后一句話說的很低,趙嬸子并未聽清楚她的話。
人微微搖頭,笑道:“沒什么。”
趙嬸難免又勸了人一些“今日不同往日,要懂的低頭,忍一時”諸如此類的意思,雖然用的是委婉的說法。人老實地聽了。
“趙嬸,您今后有什么打算沒有?”沐浴完畢穿衣的時候,人問趙嬸道。
這些衣服,果然已經不是之前韓麗娘給她做的那些了。她如今太瘦,那些衣服估計都已經不合身了。而她被接回任府之后,韓麗娘就算依舊給她做了衣裳,卻并未能送的進來。
眼下這些衣服,用料都是沒得說的,很不錯。但從款式和細節之上,無論是鎖邊的陣腳花紋還是那刺繡,都能看出濃重的匠氣,絕不是用的心和感情的。
“嬸子是同小姐簽了契約的人,自然要跟著小姐一起。”趙嬸子理所當然地道:“小姐您也別提嬸子覺得不值……若我真帶著孩子們回去買田種地,只怕就是徭役一項,就是負擔不起的。而且,嬸子相信小姐,這一時的困難是難不住小姐您的。”
“嬸子倒真對我有信心。”人笑了笑,看了幾眼搭在架子上規規矩矩的藍綠衣裳,在趙嬸的幫助下穿好了,站在了高約半尺的玻璃鏡子前。
原來,不吃飯真的能減肥的。
人苦中作樂地想。
鏡子中的人兒,本來不大的臉此時已經瘦沒了,怕是有人拿著刀往下消,怕也不能消下一片兒肉來。皮膚自然是蒼白的,蒼白到有些透明,只是偶爾會突然間生出一抹潮紅來,又會很快地隱退下去。
因為瘦和白,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一些。
自己盯著自己瞧的時候,都覺得有些不合適。
人閉了一下雙目,再睜開時候,就離開了鏡子前面,在廊下安置的一把藤椅中坐了下來,用了些粥食。
五月底的陽光雖然能溫暖到讓人流汗,但卻并不毒辣。人沐浴在陽光之中,讓光線從自己裸露在外的那點兒皮膚上射進去,閉上眼睛單純地冥想。
仿佛如徜徉在溫暖的光河之中。
慢慢的,人覺得自己仿佛像是那從凍土深處被翻到土層表面的一粒種子一樣,整個人便在這陽光中緩緩解凍,要復蘇了。
只是,像是有什么不夠一樣,她到底是沒能復蘇。
冥想了好一會兒之后,人遺憾地睜開了眼睛。
花芽告訴她,那位叫月季的侍女回來了,身上多了一錠碎銀子:“約莫能有一兩。”
花芽愛銀子,目光自然是準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