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捕頭一走,姜老夫人便命人把這消息送去暮雪山莊。
呂老太爺得了信兒,沒說一句話,獨個兒走出來,在田埂上坐了許久。
京兆府重開愛女寶珠的卷宗,或許在他有生之年,這樁無頭案能夠有個了斷。一直以來,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大石,猶如千金。此時此刻,非但沒有減輕半分,反而愈發沉重了。
“祖父。”姜妧柔聲喚他。
呂甫回神,仰頭笑道:“你也知道了吧?”
姜妧早就料到會有人去到姜府查問,卻沒想到如此之快。
“是。”姜妧在呂甫身旁坐下,祖孫倆一同望向天邊晚霞。
“你祖母說,這位白捕頭是個踏實做事的。”
姜老夫人派來的小仆事無巨細,向呂甫稟報的清清楚楚。
姜妧嗯了聲,“上次我就與您說過啦,您不信。祖母說的,您就信的十足十。”
小孫女嬌憨的神態逗得呂甫哈哈笑了,“非是我不信你,而是先前那班差人沒有一個濟事的。這么多年了,你母親的案子成了名副其實的無頭公案。他們可曾有甚作為?”頓了頓,又道:“話說回來,為何京兆府會重啟你阿娘的卷宗?越想越覺得古怪。”
姜妧一時語結,緩了片刻,支支吾吾的說:“藍府尹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白捕頭又頗有俠義之風,定是他們想要為阿娘討個公道。”
呂甫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是了。想當年,你阿娘的案子轟動了整個都城。他二人若不是為了沽名釣譽,那還真值得稱道。明兒你就回去吧。說不準衙門那邊要傳你問話。”
姜妧正有此意,“好。回去后,我叫小乙每天都來山莊傳訊。”
呂甫連說“不用”,“雖說小乙腳程快,到底是個肉人,哪能經得住這么折騰。你寫信使人送來就好,快馬一日就到。事情緊急的話,再勞動小乙。”
姜妧應下。吩咐香玉香梅收拾好應用物事,又帶了許多土產,次日天不亮便回返都城。
丁媼從晌午就在門口巴巴兒的等,直到傍晚,才看到鹿車的影子。
“大娘子,您可回來了。”丁媼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姜妧叫香梅扶她下了車,蹙眉發問:“怎么,有人欺負嬤嬤?”
心說應該不會吧,府里的主子都不是難伺候的,下仆之間也很和睦,相處的甚是融洽。再看丁媼,一臉的愁悶,便道:“你與我直說就是,不論如何,我都不能叫你吃虧。”
丁媼心里暖烘烘的,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她四下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對姜妧說道:“前兒,老夫人訓斥大爺來著……”
“啊?何故?”姜妧吃驚不小。姜老夫人十分依賴姜澈,有事都要與他商議。更何況,姜澈懂事明理,從沒惹姜老夫人生氣上火,這是怎的了?
“大爺與老夫人說,大娘子不嫁人,老夫人動了怒。說大爺有兒子不要女兒。”丁媼嘆口氣,“婢就打聽出來這些,待會兒大娘子去與老夫人問安的時候,好生應對,千萬別叫老夫人動了肝火。秋燥,發怒傷身子。”
姜妧神情一肅,“我省得了。”
姜老夫人的反應和呂甫差不許多。老人嘛,盼的就是兒孫成家立業,小兩口過的和和美美。若是能四代五代同堂,那就再好不過。
姜妧立志不嫁,姜澈很快就能接受,并且同意。的確出乎姜妧的預料之外。且姜澈信誓旦旦的保證,能夠說服姜老夫人。
顯而易見,他沒能說服姜老夫人。
姜妧進了府們,直奔松鶴院。
姜老夫人一早吩咐廚房備下姜妧最愛的燕菜牡丹和醴魚臆。
“祖母。”姜妧邁步進來的當兒就聞見了飯香。
正值錦瑟年華的少女,充滿了朝氣。聲音又脆又甜,直喚到姜老夫人心坎里去。
“福兒回來啦。”姜老夫人不等姜妧行禮,就把她拽到自己身邊,認真端看,“長高了些些。坐下跟祖母說說,在山莊里都吃什么好東西了。”
“烤鴨子,稻米飯……”姜妧掰著手指頭,逐樣逐樣給姜老夫人報菜名。
姜老夫人越聽越餓,“邊吃邊說罷。你趕了一天的路,肯定乏了。吃過飯,快些回去歇著。明兒不用過來請安。只管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姜妧應了,與姜老夫人一同用飯。
想念多日的燕菜牡丹入了口,姜妧饜足的瞇了瞇眼。
姜老夫人見她饞貓似得模樣,忍不住笑道:“到底是抽條兒的時候,吃什么都不胖,凈長在個頭上了。”
姜妧嘿嘿樂了,放下牙箸,端起湯碗,“祖母,我不想嫁人的事體,阿耶與您說了吧。”
姜老夫人一聽這茬,板起臉孔,“說甚混話,不嫁人怎么行?你看看別家不嫁的,要么是犯了錯被送到姑子庵里苦熬苦守,要么就是給攆去自家莊子上被棄養了的。你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要是不嫁人,外間還不知怎么傳揚呢。
咱們家雖不富貴,也有些家底。嫁妝且少不了你的。夫家絕不會看輕了你就是。”
姜老夫人這套說辭在心里盤桓好幾日,誓要把姜妧的歪念頭給掰直了。
她想了想,不放心,又問道:“不嫁,真是你的主意?不是你阿耶逼你的?”
姜妧哭笑不得,“祖母,是我逼阿耶。阿耶沒辦法才同意的。”
姜老夫人松了口氣,喃喃道:“這么說木卉沒扯謊。”
“事關我的終身幸福,阿耶怎會扯謊?”姜妧放下湯碗,正色道:“經過莫狄一事,我算是看明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就是有這種犯、、、賤的人。你待他越好,他越矯情,越跟你藏心眼,算計你,不肯用真心換真心。倘若我一個不小心,攤上了,一輩子就完了。”
“祖母活了大半輩子,看人總能看的明白的。你放心,祖母給你掌眼,肯定能挑個實心眼的。”
姜妧吐了口濁氣。
夢中,姜老夫人不就因為莫家家門清正,才把她許給莫狄的么。結果怎樣?她還不是落得個枉死的下場?就連大壯都無辜喪命。
姜老夫人當然不會有意為之,就是因為沒能看透莫家的真面目,才引出了后面一連串的慘事。
“能裝會裝的,裝上個二三十年都不覺得累。”姜妧悠悠說道:“祖母,福兒求求您了,別讓我嫁人。我不愿意伺候翁姑,也不想生兒育女,此生,能有我的容身之處,衣食不愁,足矣。”
“不想伺候翁姑,我可以給你尋個父母雙亡的。”姜老夫人還不死心,溫聲規勸。
聞言,姜妧淚凝于睫,“祖母,福兒真心實意的不愿嫁人。男兒皆薄幸,與妻子過的厭了,妾氏通房一個接一個的收用,我容不下這等事,也必定不會委曲求全。到時候,找根繩兒掛上,反倒清凈。”
姜老夫人面色微變,“我的兒,你說這話,不就跟鈍刀子割我的心頭肉一樣樣的么?”
姜妧泫然而泣,“祖母,您就允許福兒任性一回罷。”說著,不管不顧的扎進姜老夫人懷里哭了起來。
哭的姜老夫人心都碎了。
“好!好!你任性,就由著你!”
至此,姜老夫人總算明白姜澈說這話時的心情了。
姜澈不是不管女兒,而是真正懂得了女兒的心意,所以才由著她的性子。
“等你及笄了,我就把你母親的嫁妝全都交給你,這些年的進項,祖母一點不留,都歸你名下。一個人過,手里沒錢可不行。管事也是少不了的,你看哪個能入了眼,就挑了去。”姜老夫人絮絮說道:“你要是覺著不嫁人高興,那就不嫁吧。祖母不求別個,但求你能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
姜妧淚眼婆娑的仰起頭,“福兒謝謝祖母。”
姜老夫人憐惜的為她抿去頰邊淚珠,“凌仙姑說了,福兒是個有后福的孩子。她是世外高人,說的就是真的。祖母相信福兒一個人也能過出個樣兒來。”
回到鎏華院,姜妧一身輕松。
祖母允了,外祖父也不會攔阻。如此,明年就該著手準備買宅子。家具以及一應物事,都要頂頂好的。這一拾掇,最快也得兩三年。
目下,先打聽誰家匠人手藝精,再備些好料,翻過年就操辦起來。
姜妧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
翌日,晴空萬里,天高氣清。
都城百姓大部分都在為生計奔忙,閑人兒聚在茶樓酒肆里,傳播著從別處聽來的新鮮事。
“誒?你們知道不,白捕頭帶著手下去姜府問話了。”麻子臉王二為了顯擺自己知道的多,故意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高深模樣。
劉四是個小老頭,干干瘦瘦,一雙眼锃明瓦亮,兩片嘴唇粉薄粉薄,“嘁,這事還用你說。咱爺們兒的耳朵又不是廢的。”
“哦,你們都知道了。”王二原想拔個頭籌,哪料想這事早就不是什么秘聞了。
“那是。”劉四眼睛微瞇,“你們猜這次誰要倒霉了?”
“誰?”隔壁桌的大痦子張三沉聲發問。
劉四伸出右手,比了個六,“祝老六!”
“祝老六?”張三和王二不約而同的驚呼,“怎么?墮馬澗的案子是他做的?”王二臉上的麻子都變了顏色。
張三嘴巴一撇,“不能吧。他家不是經營四時坊么,背后還有大長公主撐腰,殺人越貨的買賣,他們不能干。”
劉四非常篤定的說道:“不是殺人越貨,是……”
張三和王二耳朵豎的老長,湊到劉四跟前,“是什么?”
“是他敗壞姜家大娘子的名聲。白捕頭那人,你們還不知道么?這輩子都是嫉惡如仇,鋤強扶弱的性子,改不了。祝老六挺大個人欺負人家小娘子,白捕頭能不聞不問?再加上他渾家在醉夢樓鬧的那一出,有多少人背地里想要看他笑話。”
“就是,不說別個,那祝黃氏就是個潑婦,指甲跟鉤子似得,把綠意姑娘都給撓破相了。那綠意姑娘是要爭花魁的,嘖嘖,可惜,真可惜。”王二頗為惆悵的說道。
張三不以為意的悶哼一聲,“你也不用可惜。要是借這次的引子,把祝老六拘了,也算是給綠意姑娘報仇雪恨了。誰叫那祝老六不知天高地厚,家里養著頭母老虎,還敢上外頭撒野……”
“就算沒這事,祝家也不行了。你們不知道么,阮尚宮都不去四時坊采辦了。她起了這個頭,連帶著勛貴人家也都轉了風向,奔著姜記綢緞莊去了。”劉四啜口茶,又道:“從前姜記的買賣多紅火,甭管是繚綾還是夏布,只要想要,他們就有。從東家到掌柜再到伙計沒有不心善的,若是貧苦人家的老婦去幫襯,他們都是半賣半送。”
“是,是。”王二附和道:“我家老太太活著那時,就愛去姜記。沒事去遛遛都高興。”
“多好的人家。那祝老六不是個厚道人!”張三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
王二嫌惡的蹙起眉頭,剛想揶揄幾句,就聽背后有人掀桌,“我去他的姜記!他們姜家沒一個好貨!”
誰啊這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二張三劉四循聲望去,尋思著三人合力把這位給罵服了。
一看不要緊,三人倒吸口涼氣。哎呦,這不是祝老六么?
三人趕緊矮下身子,生怕叫祝老六瞧見。要么說不能背后說人,現眼報這么快就來了……
祝老六倆眼通紅,緊緊盯著他們三個,用手點指,“你們一個個混賬玩意,亂嚼什么舌頭?姜家那個癡傻跟我有個屁關系。我犯得上壞她名聲么?”
“我們可沒說人家癡傻。都是你說的。”角落里有個聲音傳了出來。
祝老六眼波一橫,各個泰然自若,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和懼怕。
如此一來,祝老六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
這當兒,掌柜的手里拿著打算盤噼里啪啦的撥弄,“六爺,咱這是上等水曲柳的桌椅,青瓷茶碗,碎了一個,就配不成整套了。”
張三捂著肚子樂。王二趴在桌上,肩膀直抖擻。
劉四到底歲數大,經的事多,隨口斥道:“瞧你那副窮酸樣兒,六爺還能不賠怎的。”
明著損掌柜,實際是下祝老六的面子。
祝老六一張臉比鍋底都黑,從袖袋里摸出兩張飛錢,看都不看甩到地上,拔腿就走。
他什么時候受過這等委屈。要怪就怪那個挨千刀的姜家大娘子,要不是她壞事,哪能牽扯出這么多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