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霍知出了帳,薛凌強打起精神,抖了抖手,轉身與薛暝道:“差不多了,咱們也該走了。”
薛暝點頭,又問可要吃些東西。薛凌偏頭,看桌上擺了幾樣果子,不知哪弄來的,她看了兩眼,并不想下咽,仍道:“算了。”
第二日一早,拓跋銑不在,估摸又去了寧城叫陣。她自收了行囊要走,無人攔她。聚人之后,果不見霍曉影蹤,問過霍知,確是去了安城那頭。
按馬程,要跑整日,但現在未必能找到地方換馬,需得停停走走,來回估計要三日。去了之后,找人也不知時數,霍知說的沒錯,短則十來日,長得三五月。
然正如先前,無所謂了,不必掛念。她喊了“駕”,前頭兵荒馬亂走不得,寧城北門肯定也是進不得人,離帳之后,一行人往西向繞了數十里方往寧城向去,打算直接繞過城池,往南門處尋進城手段。
這一跑就是小半天,四周荒煙蔓草,連個野物都沒見著。晌午稍后,方遇著了一處村莊,三五茅檐高低層落,圍成個圈。緊挨著有水流經過,水邊草還算茂盛。
薛凌還待前行,薛暝馭馬與她平齊,道:“歇歇吧,馬也要歇腳。”
薛凌沒做聲,卻依言放慢了馬,薛暝跳將下去,轉入茅屋里,隨后回來道:“可以去喝口水歇一陣,里面沒旁人。”
薛凌聽得怪異,什么叫沒旁人,僻壤鄉野處,本就不該有旁人。抬頭看了看,再跑不知又要多久才有人居住,也跳了下來。霍知等人見她下馬,跟著抬了腳,將馬牽去河邊飲水。
進到屋圍里,薛凌方知“沒有旁人是”何意,原此處老少皆走,僅二三老嫗還在。
看薛凌一行人高馬大,來勢洶洶,各自瑟縮如雞,磕頭作揖連連喊:“官爺,屬實沒別的了。”
霍知回來,溫聲報了名姓,道是“只來討碗水喝”,那幾個老婆子才心驚膽戰爬起,哆嗦躲著喊“官爺自便”。
薛凌斜斜坐于墻角,薛暝將囊中干糧拿出來遞給她,又往院里水井汲了新鮮水拿來。
薛凌數日腹中空空,她吃東西又囫圇,兼之夏日井水沁涼,才吞下去便覺翻江倒海,伏首吐了一地。
薛暝嚇住,忙過來問是怎么了,薛凌不耐道是“吃得急了些”。她沒覺著哪處不適,可能真只是急了點。
薛暝放心不下,轉頭去問那老婦,家中可有新鮮吃食。掏出銀錢來說要買,老婦確認許久,才明白是真實銀兩,可抵千余銅板,連聲說有,轉身進去了門要去取。
薛暝復站到薛凌身旁,不料等老婦再轉出來,手中土陶碗里,只放了半個灰撲撲黃中帶黑饅頭。
切實半個,邊緣起伏,是撕下來的。
她笑花了臉蹲下身給薛凌,道:“快吃,快吃。”又與薛暝炫耀道:“是白面,白面。
是我家那老口子們要走,蒸了留給我的。”
薛凌霎時要再嘔,忙捂嘴轉了臉過去,那婆子不明所以,愣道:“這是怎么了。”又將碗往薛凌手里遞,道:“給你,給你,你的饅頭。”
薛暝忙接過來放在一旁,將老嫗支走,拍了拍薛凌后背,道:“晚間就好了,晚間我們就到寧城附近了。”
她抬手,止住薛暝后話,又緩過一陣,再喝得幾口水,勉強好了些。不知是不是為著銀子的干系,老嫗心喜又拿了些豆子來,說是去年收成,鹽水煮了曬干的,能吃上一陣。
這是西北處常有的零嘴兒,薛凌接過,丟了粒在嘴里。隨口道:“怎么不見勞力,就你們在。”
勞力多指男子,老婦聽得一怔,嘆說是“官爺來征丁,拉走了大兒”。
又“將軍說點卯,請走了二兒”。
后“幺兒也不知被何人綁走了”。
再“胡人要來,孫婦老翁俱不敢留,逃難去了”。
如此,就剩這些了。
她咧開無牙的嘴,嗬嗬道:“老婆子,走不遠了,就在這....就在這。
就在這,死也死了,活也活了。”
她問薛凌:“你們呢?也去逃難?”
薛凌又丟得一粒豆子在嘴里,笑道:“是啊。”
她與薛暝道:“去看看馬歇好沒。”
老嫗比劃著雙手猶勸:“你們人多,千萬別去前邊,那些官爺,不講理的,見了男的就拉走。哎..”她抹了抹眼睛:“就拉走了。”
薛暝還沒到河邊,她站起身高聲問:“好了嗎。”沒等聽見回答,便繞開老嫗,手抓了那破碗里半個饅頭,往來時道上去。
霍知等紛紛跟上,上了馬方道:“今日跑的急,怎么不讓馬多歇會。”沒歇就罷了,方才都停下了,又急著走,人沒歇好,馬也歇不好。
薛凌抖著韁繩,先讓馬徐徐走著,道:“又不遠,咱們繞了個圈子而已,傍晚怎么都該到了,死不了馬。”
霍知無話,薛凌復問:“我們怎么進去啊。”
“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薛凌道:“霍云婉遣你來,不就是為著這事,怎么還要問我。”她沒提陳僚,當日含焉寫來,她瞧姓陳的一群里間有人就在寧城處,霍知必然是了若指掌。
果然霍知上前些許,擠下薛瞑,自己與薛凌走在一處,輕道:“依在下看,我們可以以認捐為由求見沈將軍。現起了戰事,糧草奇缺,恰近處還有些。
只是進去以后,要能留在沈元州身邊打轉,就要姑娘多擔待了。”
薛凌點頭稱是,要她擔待,無非就是想用“薛弋寒兒子”的名頭。她又記起,當晚若不是為了去拿印,就不會竄到江府去,不竄到江府去,就不會看見那蠢狗在做什么。
一想起來,便覺手心疼痛難熬,趕忙問了“晚間歇在哪”,霍知指了指路前方,道:“寧城再往南六七十里處,有小縣曰昌縣,方圓約千戶人家,縣衙役兵丁數百,正合落腳。”
“那就去那吧。”薛凌拍了馬,六七十里的距離,跑馬往寧城多不過一個時辰,不出意外,明早便能見著沈元州。
到達昌縣的時間,倒比她預計的還早些,日頭尚沒變色,一行人已到了昌縣門口。
為著寧城起戰的緣故,城門幾個卒子來往查的甚嚴,尤其是薛凌一行騎馬配刀的。
幸而薛暝行囊里專為西北處備了路引,又吼得兩句“耽誤了事算誰的”。一行人順利進到城里,尋了個客棧要過房后各自上樓擱下了東西,歇得稍許,只說下去叫些東西來吃。
因進了城便沒去別的地方,所以薛凌不知這地究竟有多大,可聽霍知說千戶之數,街上總該有些動靜。
然這會周遭一片死寂,鬼影都沒瞧著一個,薛凌張口問守著柜臺處的人討要熱水,聞說已經到了宵禁的時間,抬眼看,老大個太陽還掛在天上。
薛暝恐她不喜,搶著問:“怎么還沒入夜就宵禁了。”
那人埋頭看賬本,脖子都沒動,只伸手指了指寧城方向道:“您是從哪來啊,不知道胡人過來了,今天您還有地睡,明兒個不知道能剩啥。
半月前,咱們這就是申時中宵禁,辰時中才開,您幾位明兒也別起早了,給官爺逮起來,直接當軍役拉走,送到寧城再回不來了。”
薛暝又道:“那可還有吃的。”
那人一并擺手:“沒了沒了,廚子跑了,廚娘也跑了,小二也跑了,你們非要吃,自個兒去后頭看看有啥。”說罷嘟囔道:“要不是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我也早早發賣逃難去了。”
薛暝無奈,與薛凌道:“你在這坐著,我去看看。”
她偏頭,走得幾步想往桌上撿碗水喝,壺是空的。揭開蓋子,不知幾日沒添水,茶沫子都干了。她丟回蓋子甩了甩手,掉出一地碎屑。
那半個饅頭,一下午顛簸后,在袖袋里碾成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