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掌燈時分,有小丫鬟進來調桌安椅,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
姍姍來遲的廖夫人穿著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棕綠宮錦寬襕裙子,滿頭珠翠,體態豐腴。
她徑直來到顧夫人身旁,笑道:“我來遲了,不曾迎接弟妹,待會兒我自罰三杯,向弟妹賠罪。”
顧夫人起身道:“大嫂客氣了。”
這時有小丫鬟捧上茶來,顧夫人親自接過一盞福仁泡茶遞給廖夫人,她輕聲細語道:“聽箴哥媳婦說大嫂病了,現在可感覺好些了?”
廖夫人接了茶,蹙眉嘆道:“都是些老毛病,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總不見效,挺一挺慢慢也就過去了。”
二人坐下閑談,敘些別后之事。
茶過兩盞,廖夫人看著顧氏柔和的眉眼,試探道:“二弟這次回來,是打算升轉還是留京?”
顧夫人搖頭道:“這些事我不懂,老爺從不和我提起。”
廖夫人見她口風緊,也不便再問,兩個人慢慢話著家常。
那邊梁云筠與梁云箬坐在里間的小炕上,炕中間擺著荷葉小幾,幾上置著各色茶果,兩個小姑娘一邊閑聊一邊吃果子,屋子里并沒有旁人。
梁云箬趁機告訴云筠:“前些日子大姐姐訂親了!”
她說完忽然湊近了云筠,調皮地看著她嬌滴滴的面龐,打趣道:“也不知誰人有幸能把我的三姐姐娶回家!到時我一定管他多要幾個紅封。”
云筠紅著臉嗔怪道:“竟胡說!快好好的吧。”
云箬依言坐回去,指了指外間悄聲道:“你再猜不到大姐姐訂的是哪家。”
云筠回頭,順著云箬的手看向外面,只見大姐姐梁云箢穿著華麗的襦裙,板著臉端坐在榻上,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她不由疑惑,新訂了親的美嬌娘不是應該一臉的甜蜜羞澀嗎?怎么大姐姐好像極不情愿的樣子。
事關大姐姐的親事,云筠不由被五妹妹勾起了好奇,她低聲道:“京中這么多富貴人家,我哪里能猜得到,你快告訴我,到底是誰?”
云箬附耳神秘兮兮道:“大姐姐訂的是新晉的西寧侯裴承恩!”
云筠聽了面露驚訝:“原來的西寧侯世子裴承恩?”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確認了一遍:“那個曾經與大嫂戚氏訂過親的裴承恩?”
云箬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噓!小點聲,我母親不讓我提起這件事。”
云筠忙點了點頭,云箬這才松開手。
她看著滿臉錯愕的云筠,苦著臉道:“就是他!大嫂跟裴承恩訂過親的事,滿京城都知道,卻沒幾個人知道她們真正退親的原因,我真想不通大伯父怎么給大姐姐訂了這樣一門親事!”
云箬說著,掰開一個黃橙橙的桔子分給云筠一半。
她邊吃桔子邊道:“我剛聽到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意外,這回你知道為什么大伯母和大姐姐都避不見人了吧!”
她說到這里,忽然正色道:“這件事大房還瞞著呢,咱們就當不知道。”
云筠十分不解,“大伯父是內閣首輔,想跟大姐姐訂親的高門大戶不知有多少,怎么就訂了他們家?”
“一開始并沒打算跟西寧侯府訂親。”云箬細細地跟她解釋:“大伯母最先看中的是端王世子魏儀。祖母聽了說大伯母眼界太高,那位可是親王世子!白玉映沙一般的人物,深得圣心又是王妃嫡出,我們家高攀不起!大伯母這才算了。”
“祖母相中的是敏郡王魏俊,還常夸他文武雙全,年輕有為,大伯母嫌那蘇側妃原是風塵女子,偏這次又是大伯母不同意。”
“祖父并不管這些事,最后還是大伯父直接做主訂了西寧侯!”
“其實也沒什么意外的,那西寧侯現在可是皇上的親信,許多人家想巴結還來不及呢!”
“巴結誰?”突然進來的梁云筎高聲追問道。
正在說話的兩人面色微變,她們看著唯恐天下不亂的梁云筎,立刻噤了聲不再談論。
云箬更是敷衍道:“沒誰,你聽岔了。”她說完就下炕拉了云筠的手跑走了,屋子里只留下滿臉好奇的梁云筎。
這時宴息室里已開了兩張大桌,早有幾個仆婦捧著大漆捧盒在門外候著,聽到有人說了聲:“擺飯”,便魚貫著進來服侍,旁邊有丫鬟捧著漱盂、巾帕等物。
梁老夫人帶著女眷一桌,梁老太爺帶著兒孫一桌,中間用六扇鏤空花鳥屏風阻隔,戚、高二人立于案旁布讓。
大房的兩個女兒一邊一個坐在梁老夫人身邊,梁云箬則與二姐姐三姐姐坐在一處。
眾人都告了坐坐了,男席推杯換盞熱鬧歡娛,女席則一片寂然。
席間,章祿英一面聽著表兄們談笑,一面偷偷脧著屏風后的少女。
可能是因為屋中過于溫暖的原因,少女花瓣般的臉孔微微泛著紅暈,櫻桃小口啜了一點點青杏酒,越發顯得櫻唇粉嫩臉孔嬌艷,她不時與旁邊活潑的五表妹相視一眼,露出笑顏,粉嫩的臉頰上有淺淺的梨渦浮現,令人賞心悅目!
章祿英也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
身旁的筌二爺見了,笑道:“英表弟笑什么呢?笑得這么開心,說出來讓二哥哥也樂一樂。”
章祿英不由飛紅了臉,忙坐直了身子,低聲嚅囁道:“沒什么!”
等他再側目時,筠表妹似有所覺,往人后避了避。
筠表妹整個人被一旁的二表姐擋住,再也看不見。
章祿英心中不免有些遺憾,隨即想到日后他也會常住在這府里,還會與她有見面的機會,心中頓時生出幾分期盼。
飯畢,老太爺單獨帶了二老爺去一旁安靜的小書房說話。
梁老夫人歪在榻上,身后跪坐著一個安安靜靜的小丫鬟,在那里捶腿。
她看著底下正帶著人收拾杯盞的戚氏和與筌二爺說笑的高氏,問身旁的方嬤嬤:“二房一家還在?”
方嬤嬤忙恭敬道:“老太爺留二老爺說話呢!”
梁老夫人沒在說什么,臉上卻隱隱有不耐之色。
等父子倆出來,梁老夫人淡淡道:“我也乏了,你們舟車勞頓的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屋子里熱鬧的氣氛戛然而止,梁老太爺嘆了口氣,命人好生送二兒子一家回房。
梁瓚面無表情地辭了眾人,帶著妻子兒女和侄女云箬出了上房。
顧夫人看著瓚老爺肅然的背影,垂首默默跟在后面。
走在中間的云箏和云簫看著父親的臉色,默然不語。
只有最后面的兩個小姑娘頭挨著頭肩擦著肩一路上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說些什么悄悄話。
瓚老爺留意到妻子和長子長女小心翼翼的模樣,又看了看幼女和侄女燦爛的笑臉,心中突然就釋然了。
他慢下腳步,與妻子溫聲道:“父親建議我日后留在京城,大概跟我說了說如今朝中的形勢,怕我在無知無覺中犯了什么錯處,還讓我帶著你們明日去看看兩位老姨奶奶。”
顧夫人聽了柔聲道:“我回去就把給兩位老姨奶奶準備的東西收拾出來。”
妻子的唇邊泛起淺淺的笑容,她一句也沒多說,一句也沒多問。
瓚老爺借著小廝手里提著的紗燈余光,注視著妻子如秋水般溫柔的面孔,笑道:“明早再收拾也來得及,累了一天我們還是回去早些歇下罷!”
顧夫人輕輕點了點頭。
瓚老爺看著妻子漸漸泛紅的耳垂,笑得越發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