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自小就不是一個乖孩子,但她也從不無理取鬧。
她在裕平王府上時,府中的嫡小姐比她大兩歲,是十分刁蠻任性的性子。有一回她們在后花園里遇到,墨煙與她看中了同一枝梅花。
嫡小姐踮起腳跳了好幾回還是采不到。墨煙則很快卷起袖管爬到樹上,折下了那支早開的重瓣粉梅。原本,墨煙是準備把這支花送給嫡小姐的。但當墨煙剛剛折到那支花時,嫡小姐就已經發火了。
她大罵墨煙是雜種,罵墨煙的母親是來路不明的賤婦,她說沒教養的雜種也敢搶她的東西。
墨煙不多說,扔下花就去打她。
墨煙是個野孩子,打起架來又快又狠,完全是王府千金想象不到的。她被墨煙按在地上,當場哇哇大哭起來。很快就有人過來了,幾個女仆七手八腳想把墨煙從嫡小姐身上扯開,但墨煙一手狠狠按住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喉根,兇狠如獸。
那時墨煙的怪病還沒有好透,她渾身燙得厲害,額際生瘢的地方破裂開來,鮮血一滴滴落在嫡小姐白嫩的小臉上。
嫡小姐嚇得不斷尖叫,又踢又打,但墨煙就是不松手。
那之后她們的父親被驚動趕到,總算平息了事態。
墨煙和嫡小姐并排跪在廳堂中央。
“你們都是我齊柯律的女兒,犯了錯便都要受家法管教。”他這樣說。
嫡小姐“哇”地又哭了起來,可憐兮兮地求他:“爹,女兒錯了,女兒知道錯了……”
墨煙梗著脖子一語不發。
只在抬起眼睛看到站在門外的母親時,眼眶發紅涌出眼淚。但她還是不低頭。
嫡小姐挨了五鞭,墨煙也挨了五鞭。
那五鞭打在墨煙身上,墨煙不覺得有什么。是的,當然疼,但是并不委屈,她想自己挨打是因為自己打了人而對方沒有動手——于是她覺得可以忍受。
在諸多繁雜的事情中,大夫人的眼淚,嫡小姐乳娘的呼喊,人們看向她和母親的眼神,種種事情之中最令墨煙印象深刻的,卻是當鞭子打在嫡小姐身上時,她纖瘦的身子不斷顫抖不斷搖晃——那種畏懼和疼痛并不是裝出來的。
墨煙看嫡小姐挨打,覺得比打在自己身上還要令人心驚、疼痛。
她出神地觀察著這一切。
墨煙是經由這位嫡小姐才知道了什么是“懲戒”。此前她對這件事毫無概念,所有的認知僅僅來自字面理解。
在那一刻,墨煙意識到自己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墨煙對情感的認知非常緩慢,一切比簡明的愛恨更加深化、復雜的事情,若是沒有人將一切直觀反應擺在她面前演示,她是理解不了的。
她想要采花送給嫡小姐,是因為她的母親是一個會這樣做的溫柔善良的人。
她下意識模仿著周圍的人,將最初目睹的社會定義納入自己的行為邏輯之中。在完成這一成長步驟時,她比普通的孩子更為遲鈍、僵硬。
——這或許是因為她本就不夠像“人”。她更像一只亟待馴養的“獸”。
但如今的墨煙已經很像“人”了。人該會的她基本都會了。
她已經擺脫孩童的身份,知曉了人間有百味、人生有八苦。
這當然都是她逐漸逐漸學到的。
其中,懼怕莫遲雨這一點,則是從王小燕那兒、從十二星的檔頭們的姿態、從數不清的旁人那里學來的。
“說說,你口中那個所謂的‘朋友’是何人。”
莫遲雨來到她面前。
她的視線里是莫遲雨那身緙絲金線曳撒蟒服的下擺。
和南北鎮撫司統一樣制的大紅色飛魚服不同,莫遲雨的飛魚服件件都是真真正正的御賜,而他入宮時通常會穿上這身蟒服——在如今皇城內的眾多宦臣中,莫遲雨是唯一享此殊榮之人。
墨煙眼前搖晃的金線不是金線,而是權勢、威嚴。
“北鎮撫司錦衣衛白聞熹。”墨煙咬咬牙,端端正正報出這個名字。
曳撒下擺的百褶輕晃,光陰交疊。
“又是白聞熹。好一個白聞熹。”莫遲雨輕笑一聲,“想來他的確生得英武俊逸,大有過人之處,不是嗎?”
墨煙當然不敢答。
她已聽出了莫遲雨語氣中的某種緊繃與壓抑。
然而,莫遲雨也沉默下來。
過了許久,莫遲雨將細長冰冷的手指搭在她肩上,輕若隔窗風吟般地問道:“你可有與他同床共枕?”
墨煙一驚:“沒有!”
她對于莫遲雨竟會這樣想而感到訝異無比——因她自己壓根就不曾想到過這一可能。
莫遲雨沉聲說:“好。”
墨煙輕顫了一下。她能意識到莫遲雨或是失神或是有意,他戴在無名指與小指上的護甲深深扣緊她的衣物,直至掐入皮肉。
片刻后,他的手緩緩放松,拍了拍她的肩。
“結交朋友,倒也無妨。”
又過了許久,墨煙聽到他似乎極低地嘆息了一聲:“我何以不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長大?我做的究竟是對是錯,如今無人能評斷。”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不像是莫遲雨會說的話。墨煙也的確沒有聽懂。
接著,莫遲雨叫她站起來。
墨煙慢慢站起身。
莫遲雨的手仍輕按在她肩上。
“墨煙。”
“是。”
“如若那白啟鳴真是一個心地單純、忠義仁善之人,你自然可以與他交往。只是你記著——”
墨煙怯怯將眼睛抬起來。她看到莫遲雨面色平靜,那對平日里仿佛能飛出銀刀的眼睛斂起鋒芒。常說淡眉薄唇之人兇惡狠絕,莫遲雨就是這樣一個人。
“人與人親近之時,交付出幾分真心就帶來幾分苦痛,無論托付之人究竟是善是惡。”
出乎墨煙的意料。莫遲雨竟是說了這樣一席話。
“好在你還年輕,還有時間后悔。”
墨煙確實是還太年輕了。對于莫遲雨說的話,她當下并未將話語本身聽入心中。但她卻從那些話背后聽懂了其他一些事。
不過接著,莫遲雨冷冷瞥她一眼:
“出去跪著,就在院子里跪上兩個時辰好好反省。”
墨煙忍不住噎了一小會兒:“……是,督主。”
于是墨煙在庭院里的青苔石地上跪著。
好在這一上午來的人不多,只幾個東廠的自己人。
端云在書房內一邊為莫遲雨磨墨、洗筆、遞文書,一邊偷偷瞄墨煙。
端云比墨煙小不了幾歲,平時偶爾也混在一起玩兒,捉蟬打鳥摘李子,弄些孩子氣的玩法。但端云可是個人精,比墨煙不知機靈上多少倍。這天日頭稍高時,他便問莫遲雨是否要用午飯,比平日提前了近乎半個時辰。
而莫遲雨果然也放下筆,點了點頭。
端云忍不住一笑,抬起眼沖墨煙丟個眼色。
墨煙愣愣的,好半天才有些明白。
很快,廳堂里的拾掇聲響起又漸停,飯菜的香味飄了過來。
莫遲雨站起身走出書房,墨煙跪直了脊背抻著脖子眼巴巴看向他。莫遲雨走出兩步,嘴角似乎微揚,開口時聽著仍是淡淡的:“起來吧。”
“是!”
墨煙揉著痛麻的膝蓋一溜煙站起來,跟在莫遲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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