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奔行中,后面跟著的馬車里裝的都是物箱妝裹,畢十一邊上趕車的車夫道:“姑娘要走詹陽道,但此前就安排徐先生那一撥人走了詹陽,是不是早已料到這路上會不太平。”
畢十一挑眉,滿不在乎說:“本來就是為了避讓盜匪,不愿意后面那波人遇險,分開走就是了,既這條路疑有歹人埋伏,走詹陽會合才是上策,不過算算日程,即便我們轉道趕過去,怕也都會因為這暴雨被耽擱在一個地方。”
他們都是烏靈郡之人,根基就在于此,當然深知這道路詳情,早已盤算好了路程,雖有意外,怕也都在姑娘心中。
車夫的意思他懂,無非就是猜測主子早已預判有人會來殺她,甚至早早懷疑主君會對她出手。
放在尋常百姓家,虎毒不食子,可在世家貴族里面,這種事并不稀罕,何況他們的主君是那樣冰冷薄情之人。
而姑娘過于聰慧。
他們都是主君的人,如果主君對姑娘起殺心,那么...車夫還想多說什么。
“知道那么多,是想考科舉嗎?”
畢十一這廝也就在謝明謹跟謝遠面前乖巧,在別人面前十分冷漠乖張,粗暴警告后,想到莊里的規矩,車夫面色訕訕,不敢再說什么。
而畢十一往前看了看前列馬車,從濕透的衣內掏出一顆糖紙包裹的姜糖,剝掉濕漉漉的糖紙就著雨水往嘴里放。
既是暴雨傾盆,世間人就都是一樣的,該狼狽的照樣狼狽。
因這場雨,詹陽道東郊偏僻的稗家客棧門口已有人探頭探腦,正是這家店的老板江春來跟小廝張三。
“老板,你說這天兒烏沉沉下大雨,定有許多客人來,也沒見幾個啊。”
張三正午后打盹兒呢,可早前天陰沉沉的時候就被江春來拉扯起來了,還帶著會起床氣兒,嘴里甚有些抱怨。
江春來瞪他,頗為老道掰扯著:“這暴雨如此大,怎好行路,這三道區域附近可沒什么驛管客棧留宿,最近的地兒正常也要快馬大半天行路,這下暴雨就更難了,有點經驗的肯定會走咱這地兒住宿一晚,明日等雨停了再走。我說你個懶鬼,一天到晚睡到死,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呢,這般嬌貴!”
小廝不服,嘟囔了什么,似提到小嬌什么的,江春來大概聽到了,面色微尷尬,正要訓斥,卻眼睛一亮,“來了,來了,來人了。”
兩輛馬車的馬蹄聲似撕開雨幕,漸入眼,江春來搓著手等待,待馬車到階前空地,他那眼珠子借著已有些昏暗的天色提溜觀察了下馬車跟人。
馬車一般,馬也一般,但足足有四輛前后呢,他可期待對方是一起的,畢竟這樣一來可顯對方是有家底的人物。
“這雨太大了,客人里面請,張三,快來幫把手,把車馬引一引。”
見真有客人,張三也來精神,忙下了臺階冒雨進去熱情招呼著。
畢十三跟車夫們下車,前者已接過掀開簾子的芍藥遞過來的傘,撐開,也沒把傘往自己身上遮,只往馬車落踏處傾斜一邊,些許,江春來只依稀看到馬車里面出了一抹紗青色,而后惟帽微垂,攏到纖薄肩頭。
下車時,雨幕急促,但線流清澈,拍打在油紙傘面噠噠密集作響。
周身為雨滴脆聲所環繞,但這女子姿態舉措十分嫻靜從容,這種從容不為外物所制,不管衣裙或沾染泥水,衣著是否承濕,她都是不緊不慢的。
下了馬車,謝明謹也不急著進店里躲雨,只提裙緩上了臺階,過了屋檐遮擋垂落的雨線后,她用手背輕拍了下沾染水珠的袖擺,一面回身看著前面兩輛馬車在芍藥畢十一等人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往客棧后院安置,也讓后面兩輛排走過來。
小二張三看呆了些,江春來回神后有心斥罵,讓對方伺候一二,但看人家仆役動作井然,規矩攝人,哪里有他們施展的余地,因此悻悻作罷。
第三輛馬車到了客棧跟前,精壯的仆人通報路上太平,謝明謹微頷首,后朝馬車里剛出來的青年溫和問了一句:“路上顛簸,徐先生可好?”
饒是這位先生來莊里已有三月之余,芍藥再看到對方,仍舊有種驚嘆之感。
清風朗月之下,濯濯清流過溪澗,可見玉山照人,可觀滄海潮崖。
這樣一人,委實出彩,更別提對方才學斐然,讓姑娘都欽佩十分敬重,為此特地將對方安排好路途。
徐秋白面色還有些蒼白,像跟謝明謹一樣不堪苦途,但他體格清俊挺拔,寬大衣袍雖有濕,眉眼發絲漸潤,發膚黑白之下的狼狽依舊有限,只是端著幾分書生不甘的羸弱跟清高,回道:“無妨的,路上很平安,只是怕謝姑娘您途中有礙。”
他說這話的時候,大雨飄搖,好大一片雨滴砸在他臉上,濕潤的發絲貼著眼簾,讓他說話都嗆了一下。
但他還是保持了十二分的客氣跟風儀。
芍藥忍不住捂住嘴笑。
如果說謝明謹對他是愛惜才華的敬重,那他對謝明謹就是禮儀的克制,與受眷顧庇護的感激。
乍一看,都是極翩翩有禮的人物,倒顯得這天地暴雨十分無禮。
“如此就好。”謝明謹也不再多言,其余事故皆有畢十一他們處理,她轉頭看向江春來,雖隔著幃帽垂落的薄紗,昏暗天色下也看不太清明,但江春來還是會意到了,忙呼喊張三燒水煮姜湯....
被芍藥強烈要求,并用錢財誘引,客棧最終提供了浴桶,但謝明謹沒用,也沒勞煩人再搬回去,只用打來的熱水擦拭身子,倒也清爽許多。
“此地偏僻,這客棧也不怎體面,竟是從別處搬來浴桶的,怕是所有房間共用一個吧。若非無奈,真不想讓姑娘您住這,看這房錢價格也不低啊。”
芍藥此前接觸過那小二,對后者的賊眉鼠眼很沒好感,遑論這客棧的確不怎么樣。
“避難而已,也不好挑剔。”
但浴桶是不能用的,一來若非信任客棧水平,這種私人洗浴還是當心些為好,二來是謝明謹此前輕瞥過,瞧見浴桶木縫之上總有些螞蟻攀爬,偶爾還有幾只蒼蠅飛繞,也不知多久沒用,抑或從前多臟。
也莫怪芍藥嫌棄。
不過謝明謹冷眼瞧著邊上的浴桶,目光不由在邊沿木面上停留了下。
上面怎有幾個刀口?
而且刀口不小。
擦拭好身子,謝明謹收回目光,取下屏風上披掛著的衣服,系著帶子走出,芍藥已將廚房送來的姜湯端來熱在小爐子上,然后過來替謝明謹梳理頭發。
陽臺隔門沒開,但也聽到外面風急雨驟,屋內燭火都有些搖晃。
“剛剛聽得下面有些吵鬧,是又有客人來了么?”
“是,我剛剛下去取姜湯,差點還被人截胡了呢。”芍藥想起對方的趾高氣揚,微氣不順,但也沒有多編排,她知道自家姑娘不喜口頭一味逞利,要么報復,打蛇拿捏七寸,要么權當小事看,無傷大雅。
“那我們家的芍藥打贏了?”謝明謹含笑調侃,眉目微熏。
芍藥微紅臉,“打自然是不打的,當時畢十一就在邊上,我還沒說啥,他看一眼,摸了下腰上的刀,那伙人就慫了。”
謝明謹失笑,端起姜湯喝著。
“這雨怕是一時半會下不好,若是持續到明日,就得耽擱兩三天。”
謝明謹喝著姜湯,其中辛辣沖鼻,微微皺眉,但也慢慢一口喝完,放下碗后,她聽著外面越來越急的雨聲,眉頭輕蹙,但很快舒展。
趕不及回去也沒事,左右她本就不是很想回去。
固然....郡城中的其他人不會這么想。
謝明謹想了想一些故人,不由失笑。
其實她年少時候在郡城待的時間也不久。
那些難以忘懷的時光多在都城。
謝明謹沒想到自己竟半夜醒來,聽了一會外面已減弱許多的雨聲,但雷霆隱隱,怕是還有第二場?
看了一眼邊上小榻睡熟了的芍藥,她小心披上外袍拉開隔門,本有些昏沉疲倦,涼風帶著雨汽,卷來山海林木的氣息,讓她耳目一新,頓然清醒了。
也借這天地雷光閃爍看到了遠山空雨朦朦朧朧的景象。
她忽然一怔,雖然偏僻,昨日暴雨也未有閑心看清細節,但這雷光一閃,可百十米處的林子后面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表面在幾道雷光閃爍下,水面漂浮了一團白,也不知是個什么物什,也看不清。
謝明謹輕揉了下眼,再仔細看,的確是一團白。
乍一看,總覺得突兀又陰森,而且那片白上面還有一層淡淡的瑩光,給人頭皮發麻的詭秘感。
鬼?水鬼么?
而且...那是什么?
林木悚然,影閃野魅。
謝明謹疑惑,但很快雷光過去,視線重歸黑暗。她估摸不準自己剛剛看到林中一閃而過的黑影是不是野獸。這山林之地有野獸也不奇怪,只是距離這客棧近了些,加上那池塘上面的漂浮白團,總讓不安。
若是讓芍藥瞧見了,定然大呼有鬼。
謝明謹正這么想著,還是往那邊瞧了瞧,估摸著再有雷光來,或許能看清....
驟然,她聽到隔壁客房陽臺閣門開了,而后見到了徐長白,后者正揉著眼,似察覺到什么,他轉頭看來。
平日里端方雅禮的徐先生此時還帶著幾分半夜睡醒的呆憨似的。
她霎時想起三個月前這位徐先生風塵仆仆趕到莊里應職的樣子。
可謂風采迷人之極。
如此顯眼的人物送到她跟前,她再器重看好,也不算是她慧眼識珠。
四目相對,徐長白將目光飛快從薄衣款款玲瓏畢現的女子身上收回,先微澀了表情,低聲一句:“失禮了。”
而后轉過身去。
才華品學斐然,但待人處事還留有青澀,大概也符合對方寒門所起的背景。
早已將對方背景調查徹底過的謝明謹輕攏了下衣帶,也低聲回道:“無妨。”
后回了房間。
她沒管后面徐長白會有何反應,她反正又因倦怠睡了一個回籠覺。
只不過莫名夢到一個浴桶,刀口,螞蟻,蒼蠅,還有雷雨中池塘水面漂浮的大白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