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貴不可言

第579章 但求一死

確認之后,第一反應是大笑不止。

史弼后宮中除了做王后的發妻和幾個早年間納下的妾侍,其余盡是些十幾二十花骨朵一般的美人,她當時已三十好幾,容貌尋常,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那個榮幸。

自起事以來,多次出入死地,兩人一直并肩作戰。

她為他出謀劃策、四處奔波,他為她奮不顧身、力排眾議。

她曾背著他從死人堆里走出來,他也曾為了營救她放棄過唾手可得的城邑。

不敢說生死與共,也是風雨同舟、分甘共苦。

作為最親近的伙伴、彼此最信任的人,天長日久地相處之下,又有初見時的那份好感,彼此之間或許確曾產生過一些不一樣的情愫。

五仁隱隱察覺到了,但及時掐斷了。

一來,那時朝不保暮,高枕無憂的日子想都不敢想,腦袋始終別在腰帶上,實在沒有閑情論及兒女情長。

二來,史弼還要年長她幾歲,相逢之初他家中就已有妻有子。

一直以來五仁都在盡量適應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只有一樣至今適應不了,那就是與旁人共用一個男人——她管不了別人,只管得了自己。

而且她始終認為,既要共同謀事,就不宜牽涉私情。否則公私攪合到一起,哪天再被感情沖昏了頭腦,極容易影響到大局,若有分崩離析的一日也難以收場。

她和史弼可以是肝膽相照的知己,可以是云龍魚水的君臣,獨獨不該是那種關系。

于是某一日,難得閑暇,便叫上辜百藥,三人一塊去了附近的山頭游玩。

登到山頂,一覽眾山小之時,五仁突然提議:“同為亂世兒女,萍水相聚一路扶持至今,是段難得的緣分,趁今日天晴氣好,不若咱們結為異性兄妹如何?”

史弼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自那以后再未流露出異樣。

男女間的感情很多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上頭,待冷靜下來,發現彼此并不是那么合適,退回原位,自然也就一切如常了。

五仁那時覺得他們不合適,而今史弼成了君王,就更不可能答應了。

倒不是因為不愿放權。

比起終日為國操勞,她其實更想當個咸魚,

造反是因為生存所迫,之所以答應做這個輔國太尉也是因為那時史弼一再挽留。

史弼稱自己需要她,大成國的百姓也需要她……

如今大成已經上了正軌,他的王位已經鞏固,他和他的百姓沒那么需要她了。只要他一句話,她隨時都可放手,但她死都不可能進后宮。

縱為條咸魚,死在爛泥溝里,也比囚在那金籠子里快活。

“大王是認真的?”

史弼道:“孤幾時誆過你?”

這是他認為最一勞永逸的辦法。

除了他自己的私心,近來朝中也多了許多對她以女子之身掌治國之權的不滿聲音。

南州雖無后妃不得干涉朝政的說法,但自前朝窈麗妃之亂以后,慢慢也重視起了這一點。

只要五仁放權、入后宮,再不插手朝政,和他徹底成為一家人,那么就再不用擔心她有異心,也能平息朝野內外對她的議論。

五仁笑了笑:“臣記得曾告知過大王,臣并無成家之念。”

史弼置若罔聞:“孤聽聞中州天子最寵愛的妃子常封為貴妃,孤特為你設下貴妃之位,宮殿業已選好,就是昭明——”

“多謝大王美意,臣無福領受。”

“莫非是嫌為孤妾妃辱沒了你?那么王后之位呢。”

五仁抬頭,不再迂回,“臣不愿。”

史弼突然怒起,拔劍加于她頸上。

五仁目中無一絲波動。

一室靜謐,兩人俱看著彼此。

一瞬間,腦海里閃過許多從前的畫面。

攻隆興、守虔關、打維川、克鎬城,橫掃平江、招降卓溥、大敗勾炳輝、剿滅夏普升、殺進大越都城……

都是很久遠的事了,鮮少去想起,卻原來從不曾忘記。

最后定格在那一日——

史家族親里出了叛徒,導致兩人雙雙被擒。

那也是起事以來兩人所遭遇過的最大危機,真正生死一線。

一下抓住了兩個亂軍賊首,朝廷方面十分高興,欲要殺以立威——將兩人腰斬之后再施以火刑挫骨揚灰,以此震懾其他各路逆黨。

雖然從決定造反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不得好死的覺悟,事到眼前,五仁還是禁不住哀嘆: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般麻煩?

朝廷可半點不嫌麻煩,還特意命人在城中搭了刑臺,逼迫全城百姓都來圍觀行刑。

兩人身著囚衣,被摁跪在刑臺上。

環視四周,是一張張默然的臉。

他們口不能言,但他們的眼睛可以說話。

刀斧手已就位,不遠處的火臺也已熊熊燃起。

史弼雙手被縛在身后,仰頭哈哈大笑。

笑罷,偏頭看向她:“惜壯志未酬、大業未竟,不過今日能死在一塊,此生也算無憾了。”

五仁心里正默念著風蕭蕭兮易水寒,悲戚的情緒被打斷,白了他一眼。

到底沒忍住,也跟著笑出聲來。

高臺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死到臨頭的兩人卻旁若無人、相視而笑。

笑得豪邁,笑得灑脫,笑得臺上臺下俱變了色。

監斬官氣急敗壞,高喊著行刑……

當然是沒死成。

押刑官兵中就有兩人的崇拜者,還不止一人。

一個一劍殺死了刀斧手,另一個直接砍掉了監斬官的頭。

嘩然大變之際,又有許多人躍上高臺,是史弶和史弡帶人前來劫囚。

眾人邊殺邊退,很快散入人群,百姓自發為他們打起掩護……

此時此刻,五仁卻禁不住想,兩人若真死在了那一日、那個刑臺上,或許也不錯。

至少就不會有物是人非、對面不識的這一天。

好沒意思。

五仁閉眼、仰頸:“臣但求一死。”

“你!”

史弼從未想過殺五仁。

他本布衣黔首,一度還曾淪為流隸,在五仁的輔佐下才得以克敵建功扶搖直上。

史弼沒有五仁,絕走不到今日,大成的建立至少也要推遲……不,沒有大成,根本不會有大成。

五仁犯了什么錯?她什么錯也不曾犯。

她不貪功、也不自傲,她恭敬謹慎、鞠躬盡瘁,她公正廉明、人人稱頌。

怎么就走到了劍拔弩張、勢不兩立這一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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