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生,對未來的期待是有階段性變化的。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一句話,說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不過這句話到底是不是明太祖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只是通過史書去看朱元璋的前半生,就會發現這句話用的很貼切。
王一不是朱元璋這樣的雄主,但他剛來到這個亂世的時候,他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活下去,想方設法的活下去。
伴隨著那段最初的回憶,王一也向這幫同齡人講述自己從一個盛世太平人在這亂世不如犬的世道中,那一點點轉變的心態。
“民國元年元月,時局動蕩。中山先生于應天電告全國,改國號,宣布臨時政府成立,史稱中華民國。
而那會在京城的街頭,人心惶惶,沒有人在意一個橫遭變故,流浪街頭的七歲稚兒。那是我第一次體會當一個乞兒,當一個乞丐的滋味,你要跟野狗野貓搶食,你要學會跟路過的大爺乞討,你要學會護住自己手里的這點殘羹剩飯,你要學會連睡覺都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才能活下來!
那個時候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活下來,有那么一口飯,一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給我住,就夠了,真沒啥別的要求。好在我命還算好,當時有個姓秦的老板變賣了家業,開了一個廠,廠里正在招一些能干零碎活的娃娃,我去賭了一把,很順利就被招了進去。
但說是命好,倒不如說這秦老板心善,不忍看到四城里,至少他那地界有那么多無家可歸的娃娃在街上流浪。聽人說,他還有間茶館,早些年也是那吃喝無憂無樂的八旗子弟,京城四城里見到了這位都得喊聲秦二爺,但為了實業救國能開這個廠,那茶館兼地皮,也算是半賣半送給了人家,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喝上了熱湯,吃上了饅頭,洗了個澡,還因為懂那么點字,被這位秦二爺選為那幫娃娃的頭,算是個孩子王,一個月,給我1元錢誒,你們知道當時一斤豬肉多少錢嗎?”
王一最后的一段話,把在場聽著王一講述過往的同齡人都給問住了,因為里面即使是張之維,自小也是被張靜清抱上龍虎山,在龍虎山長大,衣食住穿,可能會苦點,但絕對不會少了他的。
所以他們回答不出來,王一也知道他們回答不出來,他只是笑了笑。
“那會啊,一石大米(80公斤)約6.25元,一斤豬肉才兩毛八。那秦二爺對我們這幫娃娃很照顧,在廠里吃,在廠里住,衣服縫縫補補無所謂。我那會領了錢,就去整了兩斤豬肉,一點豬下水,花了我五毛錢,讓廠里的掌勺師傅受累,給我們這幫娃娃整了一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吃到香噴噴的肉,紅燒肉!
也就是那會啊,我吃著吃著覺得自己力氣變大了點,個子長高了點,后來我才知道,我不知不覺得了炁,但那會我哪里懂這些。我那時候還幻想著,多存點錢,再長大點,去私塾買兩本書,教這幫喊我哥哥的弟弟們讀書寫字呢,然后努力活著,活到世道太平了,日子就會好過起來。可這樣的生活啊,我過了還不到一個月,我的幻想就支離破碎了!”
王一說到這里就沒說了,但眾人哪里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基本上都是宣統年前后出生的,陸光達更早點,是光緒末年出生。
對于那段距離自己不遠的事也從自己長輩口里說過,無非就是那位臨時大總統竊取勝利果實,以手段逼迫宣統帝退位,再用手段在京城里安插黨羽,排除異己,將京城打造成自己的大本營,并逼迫國父辭去臨時大總統職位,讓自己上臺。
可父輩口中,史書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背后,是多少人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死于非命!
他王一以前只能領會其意,不能領會其神,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體驗過,也沒有身在其中。感同身受這詞,聽著傳神,可真能感同身受嗎?很難的。
“秦二爺的廠子,他辛苦經營十余年的廠子,就被那個逼著國父辭職,自己上臺的臨時大總統的手下黨羽,用輕飄飄的一張紙,幾十桿槍就給拿走了。然后再給這個秦二爺丟上那么一袋銀元,大概也就一百塊吧,然后就這么把他給趕出去,把他從那個屬于他的廠子里趕出去了!連著我們這些娃娃一起。
這個用自己幾代家業,想為這個國家盡一份力的秦二爺,就這么失魂落魄的走在街頭,猶如喪家犬。可他在那時還給我們這幫娃娃每個人結了第二個月的工錢,呵,他是一個好人,可這世道卻不讓好人活下去。”
陸光達,張之維他們就這樣靜靜的聽著,連著在遠處一直注意這邊動向的老一輩也是如此。
王一的聲音不算大,但在座都是修行中人,耳聰目明之輩,更是這個亂世中人,王一說的這些,他們看到過,甚至已經開始習慣。
“廠子被收走了,我們又成了流浪街頭的乞兒,可手里捧著一元錢的乞兒,那就是一堆肉!誰見了都想咬一口!有丐幫盯上了我們,要搶走我們手里的錢,我們不想給,所以就打了一架。那一架沒什么好說的,就是一群野狗跟一群小狗在搶食,搶到最后,有人跑了,有人死了,有人跟在他們那邊,所以最后我帶一個跟著我的弟弟,揣著兜里的兩元錢也跑了,就在四城里流浪。
時間一點點的走,日子一天天的過,京城里大變王旗,我跟這個跟在我身邊的弟弟,再怎么省吃儉用,錢還是花光了。我們就只能乞討,越乞討,越吃不飽,因為我得了炁。而那會京城四城的大街小巷,天天都有餓死的流民,只是流民再怎么死,都跟那些高門大戶無關就是了。”
“不對啊,天天都有人死的話,再怎么說也是京城,總得···總得有人管管吧,那會那個大總統剛上位,總得注意下形象不是?”
不懂人間疾苦的李慕玄提出了疑問,也是眾人的疑問,這也是合理的懷疑。
但此時,同樣聽著王一講述往事,扎根在京城的異人流派機云社弟子廖天林表情卻變了,連著在遠處聽著這一切的機云社社長也跟著嘆了口氣。
因為他太清楚那會是怎么管的了。
“有,他們當然有管,因為也就是那會,我才知道這京城里啊,還有一個叫做‘收尸人’的行當,連下九流都算不上,混十流的也看不起。”
收尸人,這個行業顧名思義,就是給那些客死他鄉的異鄉人,街上無人認領的尸體,收殮,送去義莊或者是亂葬崗集中處理的,當然,也有拿尸體到鬼市上販賣,或者干些其他見不得人的勾當。
可在那會啊,這個行業還有一層別的色彩。
“他們前面推著獨輪車,車上擺著殺豬刀,案板,秤桿和秤砣,后面拉著驢車,就這樣在那些流民餓死的巷子,或者是剛死人卻又沒錢安置的那些人家那里逛著。對著那些死在他們面前的流民,就蹲下來挑挑揀揀,好的扔到獨輪車上,壞的丟后面的驢車里。
然后又去那些家里娃娃早夭卻沒錢下葬的人家家里,當著娃娃父母的面,對放在地上的娃娃指指點點,跟父母討價還價,最后用五分錢收走了娃娃的遺體···”
王一沒有說后面,但聽著的人都已經知道了結果。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跟我身邊的這個弟弟會變成案板上的一塊肉。不對,我那時候哪還有肉啊,都瘦的快脫相了,只能當骨頭賣。”
王一自嘲的笑了笑,可他那笑聲此刻在聽故事的人耳里,卻是那么的震耳欲聾。
他們很想說什么,但卻發覺他們沒有任何一個立場可以說在這個故事中,遭難人和收尸人做錯了,哪怕是那些知道孩子遺體會被怎么處理的苦難人。
“那個時候京城已經是十月了,北方涼的早,我跟我那個弟弟已經快半個月沒吃到什么東西了,兩個人就這么依偎蜷縮在街頭,當著一個收尸人的面。我年紀大點,得了炁,餓的更狠,就在我實在扛不住,準備睡著的時候,我那個弟弟看了我一眼,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看我那個眼神,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說,‘哥,你等一下啊,我給你討塊肉骨頭來。’
然后他就勉強站起來,顫顫巍巍走到那個正在案板剁骨頭的收尸人面前,趴在案板上,說‘爺,給我哥扔塊肉骨頭吧,不要兩腳羊的,我這身骨頭肉就給您了,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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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無表情的收尸人在案板上揮舞著剁骨刀,一點點分拆著要今天要賣出去的骨頭,肉塊,然后把沒人要的頭骨扔到一邊。
而在收尸人對面,七歲的王一就這么依偎在墻角,麻木吃著自己那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僅僅認識一年不到的弟弟,用自己一身的骨頭肉給他換來那塊腿骨肉。
“后來的故事,我想你們都了解了,鬼手王在京城那里撿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中我的,但他把我撿了,我活了下來。所以就隨了他的姓,至于后面這個一,就是讓我時時刻刻記住,我這條命,是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弟弟,用他那一身骨頭肉換來的肉骨頭才活下來的!”
不知不覺間,夜已深,王一旁邊的酒壇也被他喝完了,這是他第一次喝了這么多酒。
他坐在那里,看著這片黑夜,那平淡,毫無波動的面孔,就好像剛才這個故事中人不是自己一樣。
放下手中酒碗,王一看著面前這些衣食無憂的同齡人,笑著反問。
“關于我的故事講完了,現在的我也算修行有成,今夜我與張師兄這場比武也會讓我在異人界揚名立萬,你們說,我接下來的打算,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