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宮門大同小異,那內官打的燈籠只能照著眼前一小塊地方,四周黑魆魆伴隨著時隱時現的哭聲,甚是嚇人。凌妝不便多問,悶聲跟著走了幾條道,但覺遠了,心里奇怪,人已進了一小小角院,內官嗡聲說“到了”,竟自丟下她離去。
這是一個狹仄的小院,內里除了兩間宮廷式樣的琉璃瓦小平房和院墻邊一口井,枯藤也不見一根。屋子的檐前吊著兩盞白紗燈籠,被夜風吹得晃晃蕩蕩,影影綽綽,分明不是先前孫太妃齋宿之所。
一陣惶惑,凌妝轉身要走,肩上忽被人輕輕擁住,猛回頭即被來人捂住嘴,在唇上比了個“噓”字。
定睛看清,竟是拉著個臉的容毓祁,她這一驚比見到鬼更甚,險些喊出聲。
好在容毓祁隨即松開了手,頗帶譏刺地道:“別想岔了,也不想想這都什么時候什么地方!”
凌妝當真無語凝噎,他話里話外倒像是她不守婦道前來勾引似的,更深露重,瓜田李下落在人眼里實在說不清楚,她再次拔腳欲走。
“反正不關我事,你且做你的王妃夢……”
輕飄飄一句話即勾住了凌妝的腳,回身看時,容毓祁竟甩頭往屋內去了。
凌妝躊躇片刻,尋思他想必知道了什么,而且既然召了自己來此,估摸是打算出手相幫。轉念覺得他方才的話也對,皇宮大內,先帝大喪期間,他一個未繼位的世子與表嫂之間,應該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關系,敢惹出什么桃色糾紛?
想到此,她咬牙追進門。
容毓祁掀起一邊眉毛,好像還想刺她幾句,終是將到嘴邊的話吞下喉頭,只問:“蘇錦鴻捐獻給魏王……今上的二十萬銀子是你們家出的?”
凌妝聽得一頭霧水:“什么二十萬兩銀子?”
“有那許多銀子做什么不好,丟給蘇錦鴻買爵位,真是與虎謀皮!”容毓祁打了個哼哼,已把此事定論。
凌妝一陣陣發冷,回想定親時母親將惠通仁的所有吊牌印信都要了去,當時自己也覺得在情理之中,這些東西不可能叫出嫁的女兒帶走……莫非卻是落入了蘇錦鴻手中?
他還真是大方,一捐就是二十萬兩,可知這幾乎是凌家目前可以動用的所有銀子……
凌妝心如貓抓,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向母親求證。
容毓祁又道:“蘇家能拿出幾兩銀子我一清二楚,否則他何必與你結親?”
凌妝不覺瞪他一眼。
她的眼睛生得分外好,盈盈一瞥間,波光瀲滟,攝人心魄,此時門扉未掩,那抹倩影立在風口子里,楚楚如一樹潔白的梨花紛飛。
大喪禁剃發剪須,他摸了摸幾乎這兩日冒出的短髭,有些訕訕:“非是瞧不上你們家,只是我太了解蘇錦鴻了,他戀慕云城郡主曠日持久,豈會一朝一夕改變主意。便是不與你們家結親,憑沘陽太妃對他的溺愛,少不得也要說上一門破落勛貴,斷不會與商家聯姻,當時我便覺著蹊蹺,待他捐了銀子,還以為就那么回事,誰知還不然……”
從凌妝改變主意跟進屋子,容毓祁已猜到她知曉沘陽王甥舅的打算,瞧她神色并不如想象中焦急,未免有些恨恨:“若你覺得甚好,我也不必多事!”
說罷拂袖做出送客的樣子。
凌妝再豁達,二十萬兩銀子畢竟是凌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拿了喂蘇錦鴻這個白眼狼,說不心疼不難受是假的,方才她只是考慮容毓祁怎么能知道這事,按理說這事不論對沘陽王還是蘇錦鴻來說,都是機密,見他使欲擒故縱的手段,少不得要將就,斂容鄭重行了一禮道:“還望世子相助。”
容毓祁毫不客氣受了她的禮,在屋內的圓桌旁坐下:“你要我幫哪一件?如果是要追回銀子,必然是萬萬不能了。”
“沘陽王爺是您叔父,既能將此等事與聞,世子必然是說得上話的,還請將我的意思表明,另擇賢良女子。”
“你又是何意思?”容毓祁步步緊逼。
凌妝將心一橫,緩緩道:“情愿出家為尼。”
容毓祁面色稍暖,指了指對面圓杌讓她坐下說話。
凌妝咬唇站立沒有挪動分毫。
“你也不用急。”容毓祁突覺心亂,他行事素來膽大,對著如此容色的女子忽也生出不妥的感覺,甚至弄不清自個兒為什么要蹚這趟渾水,努力鎮定心神,方道:“你聰慧過人,我長話短說。”
凌妝低垂螓首洗耳恭聽。
容毓祁道:“先帝雖有遺詔說立魏王為太子,但這遺詔不是在三公九卿面前立的,甚至立詔時沒有任何重臣在場,只有待詔院中一個筆帖式與內監。中書大人和左右仆射皆是先帝一手栽培的純臣,并不偏向哪個皇子,如今已有些質疑之聲。晉王遠征,如今先帝爺的使者也許剛送達詔還他的旨意,再快也在玉門關外,到京所需費時,故而今上對趙王表面上還是客客氣氣,盼的是勿動兵戈。”
凌妝在胸中盤桓一圈,才明白他說的晉王是皇太孫,不由點頭,情形跟她分析的八九不離十,魏王既有遺詔在手,雖有些嫌疑,但已死無對證,那皇太孫便是手握重兵,也是出師無名,多半會啞忍下去帶兵出走,將來只是個藩王,人心更會奉魏王為正統,慢慢削去兵權不遲。但他若不按牌理出牌,京城恐怕就要變作戰場,到時各地又會來許多勤王之師,幾番混戰,血流成河亦是難說。
想通了其中關竅,凌妝道:“魏王需要大筆款項收買各地封疆大吏,以為對抗西征軍,蘇錦鴻獻了許多銀子,為的是穩穩坐上沘陽王世子之位?”
容毓祁喜她難得的通透,微露出笑容:“嗯,他想這個位置想瘋了,不買個安心恐怕食不知味!便是沘陽王叔想過繼他,宗人府必定抬出祖宗法度反對,除了討到圣旨,別無他法。”
當年武則天之父武士彟早年甚至挑擔走村串巷賣過豆腐,后又經營木材生意賺了大錢,得以財力支持李淵父子起兵,累爵國公,故而在魏王登基前進獻大筆資材,便是擁立功臣,蘇錦鴻倒是打穩了算盤。
凌妝還從他的話中衍生出更多念頭,比如待魏王坐穩皇位,大凡這種隱忍多年戴著仁善面具的政客,最后總是顧不得史家筆伐,遲早會對爭斗多年的兄弟出手,趙王首當其沖,難道蘇錦鴻曾經說過恨得咬牙切齒之人竟是趙王?他就不擔心萬一皇太孫不按常理臣服,意外起兵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