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對佛門清凈之地甚是心情復雜。那時候她才從鬼蜮跑到人間,眼見花花世界四處皆新奇,皆有趣,而自己一身神力無拘無束,無所顧忌,便尤愛做些尋常人不敢為之事——比如化作小和尚混在一堆大和尚里,夜半溜進佛堂中偷人家的燈油。
此事她現在再想起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巴掌。然而那時她無懼天地,也無規無矩,便是這樣被人家方丈逮了,結結實實丟了一把臉。方丈原以為她是個山精鬼魅,后來一看不是,寺中上下對此賴皮女子又實在沒有辦法,打不得關不得,最后方丈大手一揮,將其逐出門墻,勒令其永遠不得靠近佛堂半步。
也便是在那個時候,她認識了周海。此乃后話。
春風還沒綠遍江南,梨花便已經怯生生地開了半片山谷。雪一般的白華綴滿了山間小路,皓白之色連綿起伏,仿佛由山間枯木到此堆瓊砌玉的白色也不過神女的一口仙氣。朱門柳色新,秋千外,綠水橋平。若有一佳人低按小秦箏,此情此景,當真怡人。趙桓走出了明山寺,見此情形也不由得駐足。他于是遣散了侍衛,一邊吹著山風,一面回味此一番敲打,一路往后山走去。
他對自己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實在滿意。朝中三皇子與太子黨斗得不可開交,朝中眾人不敢輕易站隊,也不干不站隊,而他一個不受寵的藩王,抱上哪顆大樹都不甚好。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想,現在他手上除了有一只金鳳凰,還有“天師”——“天師”乃朝中專司占天象,卜國運的一群人,他們同眾仙家一衣帶水,現“天師”的那個魁首,據說還同天樞門有些淵源。
天師不沾黨爭,但天師必然要對此鳳凰降世之象給出一個解釋。而此解釋中,無論他再如何謙遜,也必脫不開自己大難不死的一段——三皇子占軍權,太子占正統,而他……趙桓看著漫天白華,笑得甚是親和。
鹿死誰手,還真說不準。
是以他撞見朝華的時候,她正撿了只雛鳥,準備將其放回鳥窩里。她一身黑衣,頭發以一支金簪松松挽著,發絲與衣袂翩然翻飛之際,恰有一朵百花落了地。朝華身量不高,那鳥窩搭得太遠,她便只得踮起腳,撩起裙擺,伸出手往那花枝上攀。一陣風的功夫,她的廣袖落了下來,露了大半截細白滑膩的胳膊。
青絲如墨,皓腕凝霜,趙桓遠遠地看著,一愣,只覺她既如山精鬼魅,又似神女臨世,端的是好風華,好顏色,好生……令人心向往之——向往著與她攀談,與她交好,將她折斷了翅膀捆在囚籠中,將她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將她拘在手中好生把玩。
就如那翱翔在日光里的鳳凰,煌煌然不可令人逼視。
“姑娘……可是迷了路?”趙桓走上前,接過朝華手中的鳥,其手指若有若無撫了一把她的手腕。朝華一愣,猛轉過身,他的呼吸湊在她的頭頂上,其眼神實在令人頭皮發麻,她遂緊貼著樹干繃直著身子哈哈干笑道:“公子可是幫了我好大的忙。”雖如此說,她這一臉詫異與抗拒之色,令趙桓甚是不歡喜。
自己一身皇室清貴,別人攀附都還來不及,怎有人見他如見鬼一般,連笑都這般勉強?
他一念至此,便越發覺得有趣。“此春花不及姑娘半分顏色。”他道。
朝華聞之,嘴角一抽。
趙桓單手支在朝華頭頂,盯著她,似笑非笑。朝華干笑著低下頭,這一低頭的功夫,她恰看到了他腰間的九龍云紋玉佩,他鑲了翡翠珠的腰帶,和他那以金線繡著云紋的衣領。原來現在的王公子弟調戲姑娘都這么不講究了么,她想,古早些的時候這群紈绔還會包個君悅樓。
“我姓盛,單名一個桓字。敢問姑娘芳名?”他眨了眨眼,朝華也眨了眨眼。
能揍他么,她想。
“……無名無姓。”朝華別過臉,撐著他的肩膀將其推離了半寸,趙桓笑得甚是親和,甚是憨厚,他甚至不由分說地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低笑道:“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語聲溫和如情人的呢喃,但這一片深沉的眸光卻實在太具侵略意味——也太過欠打。朝華一瞇眼,抬了抬下巴,任他魚肉,任他扣著手腕,懶洋洋道:“你想做什么?”
此人這一套調戲姑娘的手法可謂行云流水,而此人面無愧色,甚至洋洋自得,想來這強搶民女之行早不知被她用攔了多少次。趙桓看她不躲不閃,不羞不惱,甚是詫異,也覺出幾分無趣。他放了她的手腕,卻依然不舍得離她半寸,只見他撐在她的頭頂,另一手甚至扣住了她的下巴。
“我要做什么,你說呢?”
趙桓此時親和盡失,一身清貴之色掃地。朝華冷眼觀之,心道,就此閹了也好,為民除害不虧。
也正當此時,臨衍提著滄海,一路穿過瓊堆砌雪的梨花林,恰看到了這樣一幕。錦衣男子光天化日調戲姑娘,動作放浪,而那姑娘……那姑娘一手摟著錦衣男子的脖子,另一手環在他的腰上,二人耳鬢廝磨,動作甚是親昵。
若非那姑娘指尖一束寒光,直指他的后背,二人還當真如一對野合的鴛鴦。
依朝華之癖性怎能容得他人這般輕薄?臨衍心頭一緊,腦子一頓,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婉婉。”
此話出口,他自己差點閃了舌頭。趙桓回過頭,一臉詫異,朝華一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原來你在這。”他愣愣道。
臨衍本不是巧舌善辯之人,這一句脫口而出本為脫困,誰知此一聲似近又遠的“婉婉”卻將他自己給困了進去。
——婉婉是誰?為何竟不經思索地尋了這兩個字?
在場眾人心思各異,朝華對其使了個眼色,臨衍又回了個眼色。前一個眼色的意思是,讓開,本座要為民除害。后一個眼色的意思是,別,手下留情。
趙桓看二人眉來眼去,心頭火起,往二人中間一擋,道:“你是誰?——近衛何在?!”聞此一言,臨衍這才想到原來自己方才上山時確實見了許多人。然烏泱泱一群人都堵在明山寺的門口,后山清冷,一片白華,是以自己方才圖著省事,直取后山山路而上——卻不想原來你的近衛看慣了你光天化日調戲姑娘之舉,一一不忍直視,竟沒有一人跟過來。
“……你怎么來了?”朝華問。
臨衍一咳,向她搖了搖頭,又對趙桓道:“……此乃我家……咳,妹妹。勞公子讓一讓。”
“妹妹”二字方一出口,朝華不喜,將手一抬,一抹寒光凝在她的指尖森森就要見血。她挑釁地朝臨衍挑了挑眉,趙桓擋在她前面,不知背后殺機已至,冷笑一聲,道:“妹妹?”
“……內人。”臨衍瞥見她手中一簇寒光與這唯恐天下不亂的神色,連忙改口。
朝華喜笑顏開,心滿意足,一臉嬌俏。臨衍不忍直視,深吸一口氣,朝趙桓一躬身,道:“內人貪玩,沖撞了公子,莫要見怪。”此一言一行,一板一眼,把趙桓都唬得一愣一愣。他平生自認風流,黃花姑娘玩過,人家的老婆搶過,卻從未見過一人,將此綠帽戴得這般端正、怡然,一板一眼,無怨無悔。臨衍也自心下唏噓,他平生自認端正、克制,然而這為了救此登徒子一條狗命便莫名給自己認了個內人的事,他卻也覺得甚是……唏噓喟嘆。
“過來。”他朝朝華招了招手。
朝華一溜煙藏到臨衍身后,臨衍又深深看了趙桓一眼,心道,不謝。他拉著朝華轉身欲走,趙桓怒極,呵道:“你當這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此聲音太大,眼看就要召來暗衛,臨衍回過頭,直盯著他,不卑不亢,不喜不怒,道:“朝中諸事紛亂,殿下慎言。”他一回頭,一柄長刀已直指著他的脖子。
暗衛已到,刀刃盡霜,二人身側旋即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臨衍將朝華往自己身后一帶,淡淡道:“殿下此何意?恕草民不解。”
此何意?趙桓也不知該當何意。見了個民女玩便玩了,然而若因此同天樞門結下梁子——還是因著調戲姑娘之事同天樞門結下個大梁子,實在血虧。然此綠帽之人淡然自若,不嗔不怒,這氣定神閑的架勢又令其如生吞了一只蒼蠅般難受。趙桓騎虎難下,進退兩難;臨衍單手握劍,目光如炬。
朝華左看右看,扯著臨衍的衣袖道:“……方才這位盛家小哥哥約我中秋一聚,誤會,都是誤會。”這一句一個“盛家小哥哥”,一句一個“中秋一聚”,在場諸君,神色各異,好不精彩。此綠帽戴得太正了,有人想,此君甚是偉岸,甚是忍人所不能忍;慶王殿下當真好哄,又有人想,這才兩句軟話,眼看他就要消氣,怎的堂堂一個王孫公子,竟這般沒有排面?
倒是臨衍,神色淡漠,表情不多,內心卻是一緊——此一句“小哥哥”又是怎么個意思?
“既如此,那便……丹桂花開時,瓊海山莊,靜盼佳音。”趙桓張開扇子,贏得了幾分薄面,甚是歡喜。臨衍朝這位看著清貴親和,實則一肚子色心與壞水的王孫公子行了個禮,扯著朝華且走且憤懣。此人才離開視線片刻就給自己捅了這么大的一個簍子,若由其自由生長,自生自滅……不,她斷不會自生自滅,他想,她只會一言不合便滅了別人。
——然而剛才那句“小哥哥”卻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越走越急,朝華心下歡喜,回頭看去,只見漫山白透,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今年的春天來得雖晚,好歹也還如約而至。
也正在約莫同一時刻,許硯之由前山往下慢慢挪的時候,也見了這漫山冷浸與暖香,也自顫栗而又興奮。
——“天樞門俠骨大義,小公子跟去看看也好。”趙桓方才似笑非笑,這般說道。
——“許家平亂有功,該賞,該重賞。”他又道。
直繞了這一大圈,許硯之才明白過來,此慶王的醉翁之意既不在他許家,不在他許家的金鳳凰,而在天樞門。他又重重磕了個頭,一磕,心道,你若真想敲打天樞門那敲打便是了,敲打我來作甚?
待到日頭落得差不多,眾人又隨慶王的車馬浩浩蕩蕩朝山下行去,許硯之謹小慎微地跟在最后頭,方才那身著玄甲的將士一回頭,見許硯之一臉清白老實,謹小慎微,也是暗自發笑。烏泱泱一群皇家親衛簇擁著慶王下山,許硯之雙手揣在袖子里,遠遠看著慶王神色古怪,似怒而又非怒,心下生疑。
他不敢湊上去討霉頭,只敢遠遠地向著慶王離去的一騎絕塵點頭哈腰。他已被餓的麻木了,這一回頭,卻見了一個人。
此人身量極高的、身穿黑色斗篷,他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形若鬼魅。許硯之打量了他片刻方才想起來,此人便是那日將趙桓從牛頭溝里挖出來的功勛之臣,看著頗有氣度,實則是個啞巴。他覺此啞巴甚是可憐,攤上了慶王這個喜怒無常的更是可憐,便欠身同他打了個招呼,腳底抹油,正待溜之大吉。誰知啞先生倒不準備讓他走,他同許硯之欠身行了個禮,又走上前,伸出手心。
許硯之捂著手板退了一步,啞先生搖了搖頭,又伸出手。
此人莫不是要為我卜一卦?許硯之將信將疑,小心翼翼將手放在他的手掌心上。那啞先生也不說話,徑自在他手上寫了個“衍”字。此字筆畫甚多,啞先生足足寫了三遍,許硯之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請先生告訴殿下,草民定不辱使命。”他嘴上如此說,心下卻道,你們讓我監視衍兄,我恰好也幫衍兄監視你,兩廂斗狠兩不虧,想想都刺激。
啞先生搖了搖頭,又在他手中寫了個“沐”字。許硯之這卻看不懂了。
他不懂就問,啞先生耐心甚好,他二人糾纏之間,恰一陣微風吹來,風撩起了他黑色的斗篷。啞先生的臉由斗篷下沿露了出來,其人高鼻深目,瞳孔呈一種清淺的茶色,望之不似中原人士。啞先生忙拉下帽檐,又往他手中寫了幾個字,許硯之假裝一一應下,心道,所以你們一個個神神鬼鬼搞了一圈,竟沒一個人知道小爺我過目不忘?
啞先生見其胸有成竹,一躬身,不去追趕慶王,倒往明山寺的方向原路返回。
許硯之早已被餓得失了知覺,方才一路下山,肚子咕咕慘叫,這時經那啞先生莫名其妙的一番提點,平生第一次體會這般令人絕望的云里霧里與饑腸轆轆。他往桐州城的方向走了兩步,又一想,此回去得有三里地,走到家估計天都黑了,自己也得被餓死了,甚是不劃算。他略一計較,便又往山上走,只想著自己若回了明山寺,住持看在自己許家人的份上,怎么也得給口飯吃。
他一邊想著慶王,一邊想著那濃稠的龍涎香,不知不覺已是月落烏啼,銀月如勾,顫巍巍懸在半邊天。漫山梨花如雪白,許硯之思緒紛飛,忽然腳步一停,想起了一件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