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五十四 世間繁籠終困我

正是清晨,人間三月,芳菲散盡,臥于一片落紅之中的女孩兒著一身青色衣衫,紅綠相伴,在微光下自成一副畫卷。可此情此景太過偏僻,到底是沒能引得哪位文人雅客駐足其中,提筆弄墨,翩然入畫。

山間嚶鳥婉轉啼鳴,晨風中帶著絲絲涼意,輕撫過蒼白的臉頰似要將人喚醒一般。不多時細密的睫毛如同展開的折扇一般,微顫幾下,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剪水明眸。

沈傾鸞坐起身來,愣愣地望向被綠蔭遮住的天空,晨曦經由繁葉剪碎,斑駁地輕灑而下。

“我為何會在這里?”口中輕聲一句呢喃,卻顯然是無人能夠回應,沈傾鸞撐著地面緩緩起身,只覺身上好幾處泛著酸疼。

宿于花間,淺色的衣裙也沾染上幾絲污塵,起身時青絲若黑綢一般垂落在雙肩直到腰際,別于發間的珠釵卻不知落于何處。

沿著小道出了綠林,入眼的便是一方清亮澄澈的湖,水光瀲滟,經風吹起淺淺的波瀾,如同美人輕蹙的眉心一般。

忽而一陣琴音揚起,乘著清風悠悠而來,沈傾鸞迎著樂聲尋去,便是如同誤闖桃源仙境一般。

滿園或是爭相斗艷或是含羞待放的桃花開盡枝頭,卻是令人百看不厭,沈傾鸞想,若這世間真有神仙,此時她大約便是誤入了天宮某位上仙精心侍弄的后花園中。

只是在這偌大的“花園”之中行了一炷香的時間,卻只有自己一人欣賞這般遺世美景,未免孤寂。

一抹素白長衫落于園間,有一人支著手臂隨意側臥桃花樹下,精巧玲瓏的琉璃酒器仿佛盛著瓊漿玉液,配以落花清幽的香氣,使人沉醉。

沈傾鸞不禁停下腳步,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繁花,瞧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看他的烏發散落卻不失雜亂,看他唇角微揚的笑意似風輕云淡。

好像這塵世間紛紛擾擾都與他無關一般,悠然自得,與世無爭。

愣神間,男子緩緩抬眸,沈傾鸞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只覺有一絲慌亂,旋即躲到樹后。

男子卻饒有興致地起身盤坐,唇畔的笑意更深幾分。

“既能入得此境,便是有緣之人,不如現身與在下閑聊幾句,如何?”

沈傾鸞躲在桃花樹后,聽那聲音好似一方上乘的美玉,溫潤柔和,又似一縷微風輕拂而過,悠然隨意,又忍不住轉頭張望一眼。

誰知他手執琉璃玉杯,半透的杯身露出幾許胭脂桃紅,眉眼微挑,望見那經風吹起的一袂淺青,話語間半帶笑意,“如若不現身,在下可就要差人請姑娘下山去了。”

沈傾鸞猶記自己是來找凈明法師才入山洞,既解了機關,又掉到了這里,應是也與那位法師相關。

于是她自桃花樹下而出,朝著男子略作一禮。

“小女子為尋人而來,未想叨擾,還望閣下莫怪。”這一路行來,除卻自己,沈傾鸞并未看見其他行人,是以猜測這山應當為眼前人獨有,不論自己為何而來,總得先道聲歉。

然而她未曾想過表明身份,那男子便上下將她大量一眼,旋即道:“我認得你,你是沈家人。”

一個“沈家”出口,便是斷定了她的身份,沈傾鸞心下一驚,抬眸時見他嘴角仍是含笑,更覺有幾分猜不透。

“不知閣下如何得知?”人既已瞧出她的身份,再做隱瞞也是徒勞,沈傾鸞干脆大大方方地認下。

“我與沈家也算有幾分淵源,認出你不是什么難事。”

四月末,饒是山間,也正是芳菲盡時,桃花林中粉瓣蕭蕭而落,似青女降得霜雪時染上了朱砂,洋洋灑灑,為林間鋪上一層淺粉的錦緞。

男子輕輕拂落肩頭的桃花,指尖收回時,無端一句感慨:“季節更替無可避免,就像凡塵的朝代更迭,人人都盼著改換天地,所以為欲望所驅使。沈家自以為獨樹一幟,最后也不過節節敗退,落到這般下場,沈崇當早已料到才是。”

“你認得家父?”沈傾鸞掩在袖袍之中的手微微收緊,心間已是不可自抑地跳動更快。

男子起身,帶起身上的落花紛紛垂下,融入粉綢之中。“我與你父親不算相熟,倒是太傅夫人時常會來。”

沈傾鸞覺得有幾分不對,見他朝前走去,便也跟在其身后,略帶猜測地問道:“你是凈明法師?”

“正是在下。”

“可……”沈傾鸞望著他那披散身后長發,終究是欲言又止。

凈明法師卻似有所覺,手指挑來一束青絲,在眼前看了半晌,緩緩回她:“入得佛門,便算斷念,剃不剃發又有多少區別?何況我在此處隱居八年,可沒空去打理它。”

說話之間,已入了和之前相差無幾的山洞,沈傾鸞瞧這四周山壁雖不算光滑平整,卻也是它本來面貌,并無鑿刻的那些人生百態。

“你要帶我去何處?”沈傾鸞問他。

點燃一盞六角宮燈,提在手中照亮近前,凈明法師未往四周張望一眼,只是一路走到深處。

直至第一個潦草刻就的人落入眼中,他才停下了腳步。

“仔細瞧瞧,此情此景,你應該沒見過。”

沈傾鸞隨之望去,粗略第一眼,竟覺得有幾分熟悉。

“茗川樓?”沈傾鸞猜測問道。

“東有秦婳,西有臨渠,北有忘木,南有茗川,此四處在皇都中最負盛名,家喻戶曉。因此哪怕是外邊兒來的訪客,也是要去上一兩地見識一番,才算是了無憾事。”

凈明法師語調輕緩,似在回想。

“同是聽書的地方,茗川樓卻從來不說世人耳熟能詳的紙上故事,唯有一個例外,那便是妖妃咒言。”

聽他說話時,沈傾鸞已朝前走了幾步,略過那些瞧不出神情的臺下人,便是雕刻精細的高臺。

層紗掩映之中倩影微微而動,纖纖素手拂過紗幔。

“茗川樓,臺上向來只有說書人。”沈傾鸞未曾移開目光,卻與他說了這么一句。

凈明法師知曉她的意思,“此處布局,我畫的確實是茗川樓不錯,可八年前沈府出事前夜,我雖在那里聽書,回來之后卻怎么也刻不出臺下人的神情。”

沈傾鸞嘴角牽出一抹笑來,卻帶著嘲意。八年前她未曾去過茗川樓,卻也不難猜出臺下人的神情。

左不過就是覺得可憐可惜,在一陣唏噓感嘆之后,紛紛離場。

可她未言,只等凈明法師繼續說下去。

“時隔八年,我將高臺上的說書人抹去,換作這等場景。”

沒頭沒尾的一句,讓沈傾鸞有些聽不明白。

然而當局者迷,若有三月初去過玉浮樓那場宮宴的人在此,定能發覺此情此景,便是沈傾鸞那場獻舞。

只是臺下王公大臣換作百姓,就好像終有一日,她也會變作那故事中的一人。

“妖妃現,惑帝王,亂江山,咒言起;明君反目,朝局不安,忠臣枉死,美人枯骨……”手指觸及那高臺旁兩行字跡,沈傾鸞輕聲念出,只知表意,未明深意。

凈明法師卻已轉身離開,未曾留戀。

“世間繁籠,終困于我……也罷,你若真愿破除妖妃咒言,我倒也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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