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默慎聽罷,緩緩開口問道:“叢大人,這人也是在校場書院?”
叢晰笑道:“是,恰好最近在下這個羽林軍副將也要到校場書院晃一晃,到時候,一定替二位姑娘,出這口氣。し”
柳默慎看著叢晰閃閃發亮,似乎早已經謀劃好一切的眼神,問:“大人難道,還準備只打他一頓不成?”
叢晰看著柳默慎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豎起扇子,擺了擺:“不不不,在下雖然行伍出身,但是最懂道理的人。天子腳下,京畿重地,怎么能隨意打人呢?”
柳默慎看著他故作瀟灑地搖著扇子,臉上寫滿了“快來問我”的樣子,有一陣恍惚。
前世,她并不知道,叢晰還有這等肆意囂張,充滿少年人意氣的時候。
柳默慎平靜點點頭,道:“是了,大人是陛下近臣,知禮守法,當然不可能輕易動手腳。而且……”她指了指叢晰的扇子,展顏一笑,道,“大人,冬天里的,當心傷風。”
叢晰搖扇子的手停了一下,頗為尷尬地將扇子放下,也笑了。
他摸了摸鼻子,帶著些神秘道:“對這種自詡讀過點兒書的人,打一頓是不夠用的。應該找個才高八斗、不世出的奇人,狠狠地打擊一頓才好。最好打擊到他這輩子不再看書,不再科考,不能做官,才是好事。”
柳默慎看著叢晰認真的表情,這才真的笑了出來:“大人可真有八斗之才,能治得了他?”
叢晰笑道:“不瞞姑娘說,在下九歲之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如今雖然讀了幾年的書。歪才有了一升,卻裝不滿八斗。不過有一個人,他還欠了姑娘一場棋局呢,如今姑娘行善事,怎么能不出手相助。”
柳默慎知道了,他說的就是是衡。她略微一愣,想著是衡那張自生到死都帶著高傲的臉。想著他被叢晰拉去做這“與那凡夫俗子一般見識”之事的無奈表情。不由笑道:“倒是擾了是公子讀書的清靜。”
叢晰的笑容有些僵在了臉上,立刻又恢復如常,他帶著些試探地問:“姑娘。知道是衡?”
話出口,他又覺得自己問得很蠢——她解了是衡的棋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柳默慎點頭笑道:“是,無相庵的道之師父和我說的。前幾天我請人送香油錢。倒沒聽見師父說,原來那棋譜已經給了出去。”
叢晰張張嘴。頗為尷尬地說:“這個……那棋譜,并不是道之師父給出去的。”
柳默慎微愣,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道:“原來大人管著的營衛。是連下棋破局這等事情都要查的?”
叢晰啞口無言——他總不能直接告訴柳默慎說,是因為他對她充滿了好奇,才會派招金扮了小女孩兒。偷偷潛入無相庵中,謄了棋譜出來嗎?
縱然叢晰演慣了戲。臉皮也要厚一點點,但這時候到底還是紅了臉。不過也就因為他臉皮一直很厚,所以還是理直氣壯道:“在下也只是想讓是兄知道天外有天,讓他稍微內斂些,對明年的科舉也是有好處的。”
柳默慎聽他將歪理說得這般正直,低頭掩嘴一笑,復又抬起頭,正經道:“大人說得是,大人一片為友人擔心之意,當真令小女敬佩。”
叢晰假裝聽不出柳默慎語氣中的調侃之意,只當她是在夸自己,連忙拱手笑道:“多謝姑娘夸獎,分內之事,應當的,應當的。”
柳默慎笑著起身,款款施禮,道:“時候不早了,小女先行回家了。拜托的事情,有勞大人了。”
叢晰也站起身,施禮道:“好說。”說著,讓了身子在側,笑道,“姑娘先請一步,在下要一杯茶,等會兒再出去。”
柳默慎知道叢晰的意思,一笑,便帶著三個丫頭,先行出門。
四個人走到門口時,就見張叔與那兩個護院已經在門外等著,看見柳默慎出來,張叔趕忙過來,拱手道:“姑娘。”
柳默慎對著張叔一笑,又看向那兩個護院,笑道:“二位師父去看過我舅母了?”
那兩個護院忙道:“是,二小姐。我們自永昌當出來的時候,主家已經派人與公府送了拜帖,說是后天就要登門看看老夫人和二位姑娘。”
柳默慎笑道:“有勞二位師父了。”
那兩個護院忙道:“不敢。”
柳默慎走到車前,剛要上車,就見四福樓門口,叢晰搖搖擺擺地走了出來,將一塊銀子扔給了店小二,用一貫懶散的聲音:“賞你了!”
店小二心中歡喜,立刻滿臉笑意,鞠躬彎腰地送走了叢晰。
叢晰似是沒看見柳默慎一樣,徑直就從柳家的馬車之前走了過去。柳默慎也像是沒看見他一樣,由玉俏扶著,就上了車。
誰知道,柳默慎剛剛在車上坐好,就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女子凄涼的叫聲:“澄弟,澄弟是我呀!”
緊接著,又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爹!爹爹!我要爹爹!”
一時間,周圍陷入了無邊的靜謐之中,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那對母子的哭聲了。
柳默慎微微皺了眉頭,將車簾輕輕掀起了一道縫隙,看向外面。
就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跪在地上,身邊還跪著一個孩子。母子二人都拉著叢晰的衣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再看叢晰,仿佛被什么東西定住了一樣,滿面迷茫地看著那個女子,半晌,才恍然大悟一般道:“蕊姐姐?你是蕊姐姐?”
那女子聽叢晰認出了她,更是嚎哭了起來,拉著叢晰的衣襟不肯撒手,哭著喊:“澄弟!你可不能不管我們娘兒倆呀!我們娘倆只能依靠你了!嗚嗚嗚!”
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都知道叢晰是怎么樣的一個人——那可是雍朝最紈绔、最被皇帝倚重的人。
如今,這樣子的一個人,竟然當街被一對母子攔了下來,抱著腿,又是哭又是喊的。
人人聽得分明,那孩子抱著叢晰的時候,是在喊“爹爹”。
一時間,百姓因著國喪而被壓抑的八卦情緒,被這詭異的一幕點燃了。
清平帝當朝四十余年,京城百姓還是第一次遇見上京尋夫的事情。
柳默慎這邊,青虹還好說,玉俏和暮秋卻也驚呆了。
她們兩個是閨中的丫鬟,只是跟著柳默慎之后,才認識了叢晰,所以并不知道叢晰的那點子名聲。
只是在她倆看來,這個叢大人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竟然有了個兩三歲的孩子……真是令人吃驚呀!
而且再看那女子的模樣,竟然活脫脫戲文里被丈夫拋棄了的樣子。是以這兩個丫頭再看向叢晰的眼神都不對了。
沒想到,這個叢大人會是這種人!
柳默慎看了一會兒,便放下了簾子,對張叔道:“張叔,我們回去吧。”
張叔雖然知道叢晰前段時間救過柳默慎,對他倒是少了些以往的輕視,只不過他嘴緊,從甚少打聽事情,所以柳默慎既然說要走,那立刻就揚起了馬鞭,向著忠勇公府走去。
馬車自叢晰身邊經過,叢晰甚至沒有注意到。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叢香蕊,聽著她凄厲的哭聲,一時不知道如何才好。
許久,他才回過神,嘆了口氣,彎下腰,將那個小男孩兒抱了起來,對叢香蕊道:“蕊姐姐,先到我那兒去吧。”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京城倒是難得熱鬧了起來,而最熱鬧的,莫過去羽林軍副將,深受皇恩的叢晰家里的那點子事兒。
雖說叢晰對此諱莫如深,甚至聽宮中的消息,清平帝問起來的時候,叢晰都只說是家事而已,但是大家還是根據那天街上的一幕,想出了一個很完整的追求榮華、拋妻棄子、苦守破屋、千里尋夫的故事。
追求榮華拋妻棄子的,自然就是在京中風評一貫不好的叢晰;苦守破屋、千里尋夫的,自然就是衣衫襤褸,抱著孩子,跪在街上哭訴的從香蕊。
“姑娘,我們家的婆子也都在說呢。”青虹坐在柳默慎的身邊,一邊給她研墨,一邊繪聲繪色地將從漿洗處馮婆子那兒聽到的故事說了一遍,“……姑娘,那個叢大人,真是這樣子的人嗎?”
柳默慎淡淡一笑:“我哪里知道?”她確實不清楚,前世,叢晰和她認識的時候都二十多歲了,既沒聽說叢晰取過親,也沒聽說他有孩子。
她此刻正在準備給姐姐新婚的賀禮,前幾天成王妃登門,不但給祖母和姐姐備了厚禮,還給慎、曲、從三個姐妹都備了厚厚的禮物。
聽祖母后來偷偷和她說,成王妃的意思,是明年五月十八是極好的日子,想要將婚事定在那一天。
柳默慎就知道,成王府很看重姐姐這門婚事。他們無視柳家后宅的那些事情,也不管柳默敬的身體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那樣不好。
在成王府看來,既然是當年定下來的婚事,那就是承諾。王府人家,豈能因著那些與柳默敬無關的事情,就輕毀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