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一百九十三章 鬧嚷嚷(十三)

博羅克沁睜眼,喉嚨里火燒一般。

深更半夜沒有睡足就醒過來,她的頭劇烈地疼。身體由于無法散去熱度而變得綿軟無力。

博羅克沁張開滾燙的嘴唇,輕輕呼喚了一聲“來人”。聲音小的她自己都聽不見。帳內不遠處兩位侍女正伏倒在凳子上休憩。博羅克沁一連叫了幾聲都沒人聽見。她的力氣也耗沒了。

病了幾天,白天冷汗,夜里發熱,博羅克沁一直沒有洗過澡。她的頭發搟氈,臉上干的起皮,腿側冒出小疙瘩。博羅克沁雖然堵著鼻子,可她能夠猜想到,自己現在一定散發出病軀讓人難以忍受的酸臭味。在以前,博羅克沁總是很討厭接近生病的人,就連伊克錫一連幾天生病,她都盡量不去靠近。可如今,博羅克沁沒法遠離自己,只能在心里又氣又恨地胡亂埋怨。

她又嘗試著喊了一句,可侍女們正進行著博羅克沁尤為羨慕的熟睡,還是沒有人理睬博羅克沁。

她徹底沒有力氣了,活動嘴巴艱難地吞咽口水以后,博羅克沁閉上眼睛。可疾病不會讓她好過,博羅克沁的頭顱仿佛置被重物撞舂,疼痛難忍。她甚至沒有翻來覆去的能力,只能躺在床上無聲地忍受。

一陣不屬于博羅克沁的涼意輕輕拂過她的臉龐。久旱逢甘霖,博羅克沁連忙睜開雙眼。

杜白乘捧著燭火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

其實杜白乘走得很穩,只不過在生病的博羅克沁眼中,一切事物都跟隨唯一的光源搖動。

杜白乘將燭火小心地放在床頭,又伸出手放在博羅克沁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

“想喝水。”

杜白乘還是聽見了博羅克沁微乎其微的聲音。她急忙回身倒水,走動聲驚醒了兩位侍女,她們狼狽地起身,整理被壓皺的褂子。

博羅克沁羞慚地被杜白乘抱在懷中喂水,心里卻在猜想,她會不會嫌自己身上難聞,她難道不怕自己傳染給她嗎?她不生之前自己故意嗆她的氣嗎?還是因為自己是公主不好表露呢?

“小心傳染。”

博羅克沁喝完水躺下后,悶悶地說。

“可以,如果都有精力擔心這些事情,說明公主你的病也算有好轉了。”杜白乘將一塊溫水浸過的濕毛巾搭在博羅克沁額頭上,轉身看見兩位侍女正局促不安地看著自己。

“你們是?”

“杜姑娘辛苦了,讓我們來吧。”其中一位侍女不好意思地說,“剛剛不留神睡過去,失職了。萬望杜姑娘不要稟告合敦,之后就由我們來照顧博羅克沁公主,杜姑娘可以去休息了。”

就算稟報了滿都海,就她現在那個忙的抽不開身的狀態,估計也不會降什么懲罰下來。不過,自己確實也累了。于是杜白乘點點頭,準備起身。

博羅克沁拼盡全力拉住杜白乘的手。

杜白乘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博羅克沁。

這人一生病,確實和往常大不相同。

杜白乘受不住博羅克沁哀求的眼神,還是坐回床邊對侍女們說:“看你們睡得迷迷糊糊,大概也沒有心思好好照顧公主,還不如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來換我的班如何?”

見侍女們擺出不安的表情,杜白乘又寬慰道:“放心,我不會跑去說與合敦的。她那么忙。”

這下,兩位侍女才連連稱謝著走了出去。只留杜白乘和博羅克沁兩人在帳中。

“不生氣嗎?”博羅克沁小聲問。

杜白乘體諒博羅克沁的嗓子,便省得她解釋,直接說:“公主說的可是那時有關蒙古馬的討論?又不是公主要傷害巴...傷害大汗和塔岱拉,我怎么會生氣呢?”

博羅克沁用更小的聲音問:“我說你們漢人如何,也不生氣?”

“哈哈,”杜白乘笑出了聲,“來到草原以后,我一個漢人自然逃不過這些話,就連阿魯海都叫過我‘明人’,早已聽習慣了。”

博羅克沁停頓一下,又問:“塔岱拉好些了嗎?”

“我去看時還在昏迷。”

博羅克沁沉痛地閉上眼睛。

她記起自己去探望塔岱拉時,他也在昏迷。那時她還在因塔岱拉的軟弱而生氣,看見他昏迷的模樣,直接放棄了想要和他一起走的愿望,默然地接受了自己即將嫁給癿加思蘭的命運。可現在生著病,博羅克沁自以為堅決的意志一下子變得薄弱很多。她又開始想念塔岱拉對自己的溫柔與呵護,心軟了下來。

“為什么你不常說你的父母呢?”博羅克沁沒頭沒腦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杜白乘笑了一下:“我的父母將我交給晉王巴延蒙克,晉王又將我送到巴圖孟克身邊。他們雖然生了我,卻沒有與我相處過多長時間。公主想叫我說什么呢?”

“他們現在在哪?”

“還在巴延蒙克的封地上生活,現在歸滿都海合敦所領。”

“你不打算回到他們身邊去嗎?”

“我曾立誓要照顧巴圖孟克小王子。”

“可他已經是大汗了呀。”

博羅克沁一句啞著嗓子的細語讓杜白乘不寒而栗。她從沒想過巴圖孟克成為大汗以后的事情。

眼前的博羅克沁公主可以通過聯姻來幫助穩固蒙古本部的治理,高位上的滿都海合敦可以陪在身邊輔佐巴圖孟克,可來到自己時,杜白乘竟一時語塞,說不出自己對巴圖孟克的意義何在。

她用晦暗的眼神看著博羅克沁說:“公主說的是。大汗如今不再是小王子,白乘對他似乎也沒有什么用處了。”

博羅克沁感覺話說的太多,身體又不舒服了起來。她的耳邊嗡嗡直響,鼻子里噴出熱氣。杜白乘這句喪氣話在她空蕩蕩的腦中激起回音。博羅克沁輕輕搖頭。

或許杜白乘之于巴圖孟克,就如同塔岱拉之于自己。博羅克沁這樣想著,但她只是吐出一句:

“還想喝點水。”

兩日后,滿都海以巴圖孟克的名義發布對蒙古各個領主的宣告,授予滿都海合敦“徹辰”尊號,正式接手北元,并會在巴圖孟克成年后將權力歸還。

這一天,兩位許久不見天日的孩子終于解放出來。

博羅克沁牽著侍女的手,遠眺無際的草原。不遠處,阿魯海笑著打趣杜白乘:“怎么,你前兩天不還說她與你聊了很多,兩人相處得不錯嗎?”

“病好了就又不搭理我了。”杜白乘無奈地聳肩。她一回頭,又看見了巴圖孟克與滿都海正盛裝并肩朝他們走來。

今天是各領主回封地的日子。

也是兩位公主遠嫁的日子。

滿都海合敦如往常一樣莊重地為各位領主送行。烏訥博羅特王急著回去,招呼都沒打幾聲就帶人開拔了。

火篩辭別了滿都海,抱著伊克錫上馬,也帶著本族人離開。伊克錫趴在火篩的肩膀上,朝身后的母親和姐姐招手。滿都海的臉始終平靜如湖水。

博羅克沁還在遠眺,順著火篩遠行的隊伍看去,窮盡目光只能望見最遠處泛白的天空與草原銜接起來,服帖地仿佛本就是一體。太陽在斜上方照射,博羅克沁睜不開眼睛。突然而來的高瘦陰影為她遮擋住刺眼的光線。博羅克沁一陣冷戰。

她抬起頭,癿加思蘭統領永謝布部的勇士,正在靜靜等待她。

博羅克沁又回頭看了一眼滿都海。

滿都海點頭。

博羅克沁不再留戀,扶著癿加思蘭的手上馬。向著自己從未去過的永謝布部出發。

阿魯海又是警惕又是擔憂地看著癿加思蘭走遠。這位非凡的領主在未來又會做出什么事情呢?

巴圖孟克學會了沉默的應對部族領主的覲見與辭行。目送癿加思蘭走遠后,他才終于松了口氣。

“吃力嗎?”滿都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還好,滿都海呢?”

“有點。”滿都海說著,轉身走回帳篷。巴圖孟克跟上,又停腳,沖人群中的杜白乘和阿魯海笑了笑。

杜白乘看見巴圖孟克的衣襟中,烏金紙的光芒忽的一閃。

她無奈地笑了笑,緊接著對阿魯海說:“走吧,我的侍衛。”

阿魯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怎么還記得這個...可我們走去哪?”

“去看看塔岱拉。”

“今早我去看了,還昏迷著呢。”

“說不定現在就醒了。”

“你還真是關心塔岱拉...”

送行的人群散去,草原曠遠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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