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零二章 青玉古折(八)

正統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在搜尋河邊的士兵無果后,我決定進城找人。

明軍疲憊,虛弱,看著不像是能上戰場的人。他們中有的干脆扔下兵器下馬受縛,有的一邊求饒一邊眼睛還緊盯河水。

我并不喜歡明人,可目睹此景心里也有了不忍。但我畢竟是一軍的統帥,在這種時候尤其不可以有多余的憐憫。于是我一邊忽略了渴望河水的眼神,一邊下令將反抗的明軍殺掉,直到他們全部束手就擒為止。

我知道這支明軍里一定有我要找的人,他不會死,他會很顯眼,因為他是皇帝。我又想到,由于他的緣故,這支軍隊的油水也不會太小。

于是我找來我的傳令官,叫他吩咐下去,將明軍所攜帶的珍寶財物優先運出來。瓦剌被排擠到了偏遠而寒冷的漠西高原過了那么多年,借此機會也好補補身子。

我穿梭在干癟的明人士軍之中,有時用標準的漢人語言與他們交談,可沒有一個人能夠清楚地告訴我皇帝到底在哪里。每個人都覆滿塵土,像個風塵仆仆的旅者,不但沒有像皇帝的,甚至沒有像士兵的。

我感到有些棘手。

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士兵激動地揚起頭,似乎要和我說什么。等我急切地湊過去聽時,他只是用近乎戀慕的語氣問,尊敬的瓦剌統帥,能不能給一口水喝。我沒有聽見想要的答案,以為明軍在戲弄我,便順手將這位枯樹枝一般的士兵撂倒在地。

奇怪,沒有關心他們的皇帝嗎?

我走過坐在地上不愿掙扎的投降者后,來到了斗爭較為激烈的反抗士兵中間。一名身穿官服留著髯須的男子向我撲來,我的侍衛輕松地將他擊倒,結果了性命。我偶然間瞄到,這位身穿官服的男子背后已經受了很重的傷,我為他視死如歸的勇氣所打動,便嘆息著搖了搖頭。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又有一位身著官服的男子提著短刀大剌剌地向我刺過來。身旁的侍衛憤怒地上前,血腥地削掉了他束得整齊的頭發。在血噴涌而出的一瞬間,我背過身去。

正將明軍尸體搬到路旁壘起的瓦剌戰士突然沖著我驚慌地嚎叫起來。他們都是好戰士,肯冒著風雨為我和瓦剌戰斗。但該批評的地方也得批評。我用手指著他,意思是太吵了,小點聲。

可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后就響起餓獅捕食時踩出的腳步,我的小腿因恐懼而酥麻,差點趔趄著跪下。不知身后發生了什么的我心有余悸地轉頭,這才看見一位高高瘦瘦提著長矛的年輕人從我身旁飛快地跑過。

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受降,異常地讓我提高了警覺心。我揚手將弟弟賽刊王叫過來,讓他領人跟上提矛的戰士。

賽刊王走后,我到明軍開掘的井旁參觀。

據說城中士兵沒有水喝,就掘地數尺,希望能挖出井來。

可憐。

我在這么想的同時,未嘗不帶些得意。如果不是我占了城旁的河流,他們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瓦剌士兵將甲胄財物用馬車裝了駛出城去,在享受滿載喜悅的同時,我也更加焦急。

我開始不耐煩地掰過一張又一張面孔,檢查是否有混水摸魚的可能。可大群黯淡無光的臉只能讓我的怒火愈發高漲,我知道我有些胡鬧,這樣做毫無意義。心中的焦急快要破開胸膛發芽成長,變為狠辣的威脅和殺意。我直起腰,就要開口——

賽刊王率部趕來,簇擁著讓我閉嘴的人。

他顴骨以下的臉龐深陷,眼眶烏青,赤著腳,身板像搭在竹竿上還未干透的衣裳。他的雙拳雖然緊握,但讓人看不出任何力量。他身上既無帝王氣,也無貴人像。

只有衣甲華麗,出于旁人。

所以我還是閉嘴了。

賽刊王告訴我,緊跟那位提矛將士身后一路趕去,就發現了這人。他盤腿坐在地上,面朝南方,身旁躺著那具提矛將士和另一具中年男子的尸體。他們殺害了一小隊瓦剌人。

見到賽刊王時,這人睜著無神的眼睛問:

你是不是也先?

我聽著賽刊王的敘述,打量面前這位若不出意外就是皇帝的年輕人,驚訝地發現他的手中似乎攥緊了一件物什。我靠近他,伸出手想要來看看,他卻像澆模時獲得生命的銅像一般,驕傲地抬起頭瞪著我,避開了手。

我有些害怕,不知為何。

我躬身朝他喊了一句陛下,他熟稔地點頭。

每一個受俘的皇帝在屈辱地開口前,想必會在心中和自己先說一說話。在經過長久的僵持后,我沒有等到他對我開口講話,自然沒有精力再將他的心里話問出來。

所以我只能朝這個年輕人行了叩拜之禮,示意侍衛將他帶去休息,準備飯食。

土木堡的城墻確實很高。我站在提矛將士與不知名男子的尸體旁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在朱祁鎮聽到“救命”聲過后,洪水似的也先大軍涌入城中,將朱祁鎮的軍隊沖得好像那日大雨天浮在水面上的黃泥一般。

朱祁鎮緊緊摟住曹鼐的尸體,流了兩滴眼淚。

他的衣領卻突然被人一拽,整個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跌進塵土中時,他看見前方的王佐不知所措地抽出一把短刀防身——

緊接著朱祁鎮的視線就被曹鼐的尸體遮住了。

“陛下!陛下,快跑啊!也先騙了我們!”王振哆嗦著將朱祁鎮從曹鼐的尸體下扯出來,拖住他的胳膊背離土木堡的大門向堡內逃亡。

朱祁鎮還流著眼淚。他目睹潰敗的慘狀,想起聽聞也先講和時自己愚蠢的歡喜,不禁失聲痛哭。他覺得自己真不像一個皇帝,更像是一個腦袋不靈光的小孩,被大他幾歲的人欺負了又還不了手,只好哭泣。

“陛下!傷心無用啊!保住性命要緊!”王振回身拍著朱祁鎮的手,也含著眼淚說。

朱祁鎮真不懂王振,他到底是個蠢貨,還是個聰明人,是貪圖高位和權力,還是真的敬愛自己?

瓦剌鐵騎很快就趕上了逃竄的明軍,有回頭拔刀反抗的,一律被削飛腦袋,割開喉嚨。朱祁鎮邁不動步子,王振只好和他一起停下。

朱祁鎮癱坐在地。

“陛下!快跑啊!”王振同樣沒有水喝,嗓子干渴得厲害,又因為驚嚇和咆哮而嘶啞。

他幾乎要跪下求朱祁鎮快走。

朱祁鎮強打精神抬起頭準備走時,夏渝義的身影出現在朱祁鎮眼前。

朱祁鎮沒有時間高興。

因為家住順天府的夏渝義提起長矛,刺穿了王振的喉嚨。朱祁鎮看著這位中官倒在自己面前。

夏渝義拔出長矛,又向朱祁鎮逼近了一步。

朱祁鎮沒有明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王振已經斷氣了,可他仍然當王振活著,正想問一句為什么不動彈時,一隊瓦剌士兵發現了朱祁鎮。他們吵嚷著涌過來,正挨到朱祁鎮面前,夏渝義撲了上去,用長矛亂掃。血沫飛濺時,朱祁鎮站起來,準備逃跑。冷暖不一的紅色灑在他的腳邊,讓朱祁鎮戰栗。

他的腳因恐懼而直愣愣的,一動就疼。

朱祁鎮著急地脫下礙事的靴子,蒙塵的青玉古折從靴筒中掉出。

原來青玉古折滑進了朱祁鎮的鞋里。

連日奔波,連帝王也無暇檢查自己的靴筒。

朱祁鎮的臉上不自禁地又滾落一滴淚珠。

他像安慰臨終之人一樣撫摸自己的胸口,撿起青玉古折就要跑。

夏渝義高瘦的身體如傾頹的薄墻,將朱祁鎮最后一絲力氣也壓沒了。

夏渝義身上挨了數刀,疼痛不已,腦子里卻在回想他當初為了鄺埜和王佐傳話時的熱切和激動。

那時他似乎活潑很多。

也許再來一場雨就好了。

朱祁鎮扶著夏渝義,聽見他微弱的呼吸聲,便想開口問他一些家里的事。可夏渝義突然急促地吸氣,似乎要對離去的生命力再做最后的挽留,于是朱祁鎮默默地合上嘴,將他擱在王振的尸體旁。

在城墻上,是朕夸口了,朕確實誰也殺不死。

朱祁鎮看著混亂的土木堡,盤腿坐下。面朝沒有來得及到達的居庸關,握緊手中的青玉古折。

他想起了很多之前見過的東西,有因潮濕長出的蘑菇,王振肉麻的笑臉,還有夏渝義活潑的雨中身影,大同城墻上利箭一般的飛鳥,和匯成湖泊難分彼此的瓦剌與大明士兵。

一位瓦剌人來到他的身邊,將他帶往另一位瓦剌的面前。他沒有抵抗,也沒有畏懼。

唯獨在那人伸手索要青玉古折時,朱祁鎮感到了一絲厭惡。不過厭惡也如幼蛇一般,顯露一下身影就飛快地消失了。

朱祁鎮揚起下巴,明白了自己的帝王之路還沒有到達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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