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095 祝原魁

平喜出宮的次數不少,卻是頭一回來雅慧學堂這邊轉轉。

他穿著常服,駕著輛小驢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哪家的大管事。

“辛郎君真會選地方,這里一看就是鐘靈毓秀出好人才的地方。”平喜嘟嘟囔囔,偏頭一瞅,辛夷牽著馬出了學堂的大門,“辛郎君!”平喜揚聲喊道。

“平……”辛夷福至心靈,改口道:“平管事。你怎么在這兒?”

“主人要見您。”平喜把車趕到辛夷身邊,“辛郎君,請上車。”

這頭小毛驢是平喜從上百匹小驢子里挑出來的,身上烏漆嘛黑,肚皮和四蹄外帶嘴巴雪白雪白,小耳朵粉粉潤潤,一雙大眼水汪汪亮晶晶。

辛夷瞧著喜歡,抬手捋捋小毛驢的長耳朵。小毛驢通人性,沒惱也沒尥蹶子。

“平管事在前走,我在后頭騎馬跟著。”說著,從褡褳里拿出一包炒豆遞給平喜,“老金家的炒豆子,越嚼越香。”這是阿甲給他買的,說是吃不完可以拿來哄學生。

平喜笑的見牙不見眼道聲謝謝,雙手接了。

平喜駕著驢車走的不慢不快,辛夷在后頭跟著,心情大好。正愁不知皇帝陛下幾時宣召他進宮,今兒個平喜就來了。這可真是心想事成。

他與平喜到在大興殿時,唐煉正在游廊下鼓搗炭爐燒梨子。

見辛夷來了,唐煉朝他招手,喚他過去,“剛剛燒得的梨子,好吃的緊。”

辛夷也沒拿自己當外人,給唐煉見過禮,便與他坐在游廊下一人捧一個燒梨子邊吃邊聊。

昨兒辛夷就瞧著姜大娘子的那個小炭爐不錯。她那個跟外面賣的不一樣,上頭描著饕餮紋,精致小巧,許是特制的。

人長得好看,用的物事也好看。

辛夷美滋滋的彎起唇角。

唐煉擦擦嘴,問他:“你笑什么呀?”

辛夷一怔,忙道:“哦,草民能吃到陛下親手燒的梨子,實在是榮幸之至,草民高興,所以就笑啦。”

聞言,唐煉哈哈大笑,“小白要是有你一半風趣就好了。”話鋒一轉,問道:“誒?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鮮事沒有?”

他本想探探辛夷的口風,想聽他說說與姜大娘子會面的事體。

這事辛夷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直截了當的話不大妥當。迂回著吧,又怕說不到那上頭。

不好辦呢。

唐煉有點焦慮。

“哦,前幾日倒是有一樁醉夢樓的妓子被恩客的妻子打破了相的事。”

呀!怎么說著說著就講上故事了。這、這都沒準備好呢。平喜趕緊打發人去取瓜子花生。

唐煉本想跟小戌打聽這事,可那小子相當滑頭,不肯老老實實說清來龍去脈。岔子定是出在那個恩客身上。唐煉猜測或者是哪個臣子不檢點,眠花宿柳,妻子一怒之下打上門去。

要是這樣,言官就該彈劾了呀。唐煉等了兩天都沒動靜。那也就是說,不是做官的。唐煉就把這茬擱下了。

辛夷重提此事,唐煉眉梢輕挑,興致勃勃的嗯一聲,“都打破相了?下手夠狠的。”

“據說那婦人帶去的婆子全都五大三粗,比力氣能比的過壯漢。醉夢樓連三間的大門臉兒,被那些婆子堵的滿滿當當。里邊的人想出出不來,外邊的人想進進不去。”

“真的呀?!”唐煉倆眼放光,“她上門鬧事,還敢這么肆無忌憚?”

他聽說書怎么沒聽過這種段子?還是聽的少了!唐煉頗為悵惘的嘆口氣。正琢磨著,花生瓜子,香茶點心送來了。唐煉抓起一把瓜子,嗑的咔咔作響。聽故事要是沒有瓜子真就跟做菜不放鹽似得。唐煉撩起眼皮,贊許的朝平喜笑了笑。

“那婦人未出閣前,幫家里跑過買賣,也學過兩天功夫,打起架來極有氣勢。”辛夷繪聲繪色的說道:“她單手就把那妓子撂倒在地,之后就是一通猛撓。那妓子哪見過這個,當場就嚇傻了,都忘了喊疼。”

“幫家里跑買賣,那她是商戶女?”唐煉意味深長的問道。

辛夷點點頭,“是呀。那婦人家里原是做漆器買賣的,夫家姓祝,在家里行六,名原魁,掌著兩間四時坊。”

唐煉雙眸微瞇。

他們祝家的買賣都是大長公主唐若茹的。

怨不得小戌說一半藏一半。這等腌臜事跟大長公主扯上關系,也就是落了皇家的臉面。

那小子不敢說。

辛夷又道:“祝六在外丟了大臉,正在家鬧著要休妻呢。”

唐煉冷笑道:“這次鬧出個笑話,下次還不定鬧出什么來呢。”轉頭看向平喜,“你去與虞尚宮知會一聲,宮里的衣料換家采買。生意人講求的是無商不尖,祝氏家風不正,做生意必定奸猾。”

平喜點頭應是,“奴婢等陣就去傳話。”

辛郎君正說在關鍵口兒,他可舍不得走。

辛夷道:“陛下所說的無商不尖,草民剛進城那日,聽人說過,姜家組訓,無商不尖而不是無商不奸。”

姜家?姜家!

辛五終于說到姜大娘子了!

唐煉暗自歡悅,面上不顯。

“哦?你說的姜家,就是都城有名的富賈吧?”

“正是。”辛夷正正色容,“無商不尖,說的是賣吃食的商家給客人盛飯都要滿滿當當,堆成尖尖一座小山。現下的商賈卻把尖尖一座小山理解成了奸商油滑。簡直大錯特錯。”

唐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姜家能遵循老理兒,實屬不易。”

“人善被人欺。姜家不與人爭,姓祝的卻在外間散播流言,故意損害姜大娘子的聲譽。”

哎呦喂!辛五了不得呀!這么快就為心上人抱打不平了!

唐煉興奮的搓搓膝頭,又抓起一把瓜子。扭臉一瞅,平喜耳朵豎的長長的,聽的津津有味,吩咐道:“去,搬把小杌子坐我跟前兒來。”

辛五和姜大娘子事體,除了他就是平喜和常榮知道的最清楚。現在叫常榮進宮來不及了,讓平喜陪著聽聽。等晚上也能有個人一塊斟酌斟酌。

平喜不扭捏,謝了恩,顛顛兒去,顛顛兒回。乖乖巧巧的挨著唐煉腿邊坐下,倆手也沒閑著,熟練的剝著花生殼。

唐煉故意不接茬,咔咔嗑瓜子,等平喜回來,沉聲問道:“他們是怎么說的?”

“他們說姜大娘子癡癡傻傻,是個省事的。姜大娘子十歲之前的確不會說話……”

“十歲了還不會說話?”唐煉追問,“那現在呢?好了?”

“好的利利索索。”

嗓音柔柔的,聲兒潤潤的,比蜜水還甜,比唱歌都好聽。

辛夷面上一紅,繼續說道:“姜家大娘子之所以失語,皆是因為幼時親眼目睹母親以及二十六個家奴死于賊人之手,受了驚嚇。祝氏不但憐憫姜大娘子遭遇凄慘,反而落井下石,實在可惡!”

忙著剝花生的平喜點頭附和,“可惡至極!”

唐煉面沉似水。

當年這樁大案,連他都給驚動了。

那班不省事的庸臣,查到最后也沒能替姜呂氏申明冤屈。唐煉每每思及此事,都覺得愧對姜家。

而今,辛夷為了心上人重提舊事,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冥冥中自有注定。

平喜憤憤道:“大家,姓祝的不敢明面上與姜家對立,暗戳戳的欺負姜大娘子一個女孩子。由此可見,祝家上下都是齷齪小人。”

說罷,瞟了眼辛夷。

畢竟是同桌喝餛飩的交情,怎能不幫辛郎君一把?他還想過些日子跟辛郎君再去逛夜市呢。到時候,他做東請辛郎君去熙熙樓吃磓子。

辛夷承了平喜的情兒,尋思著下次有機會帶他嘗嘗老蔡記胡餅。

唐煉略微沉吟,問道:“姜大娘子知道是姓祝的壞她名聲么?”

這……

辛夷搖頭,“草民也不清楚。”

他倒是想問,可惜沒機會。昨兒燕女俠和白小乙看他的眼神古古怪怪,也不知因為什么。

“就算知道,沒憑沒據的也不好告官。”辛夷默了默,又道:“當年貌似是證邪宮謀害了姜家二十七條人命。”

他此番就是想讓皇帝陛下下令徹查姜呂氏的案子。所以,說來說去都得繞回這上頭。

唐煉喃喃自語,“證邪宮……”

證邪宮和唐若茹勾連不久,若是趁此機會端掉證邪宮,既能幫姜呂氏伸冤,又能敲山震虎,令得唐若茹不敢輕舉妄動,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平喜剝好了一小碟花生放在唐煉手邊,“證邪宮的左護法,是墨霄。”

他特意咬實了墨霄二字。意在提醒墨霄和大長公主串通一氣。

唐煉瞄他一眼,打趣道:“就你懂得多。”

平喜嘿嘿直樂,剝花生剝的更起勁兒了。

辛夷有些摸不準唐煉的心思,靜靜等他答復。

“明兒下了朝,叫老藍來見我。”唐煉吩咐道。

成了?

辛夷不敢確定。

唐煉見他神情忐忑,故意捉弄道:“此事年深日久,查起來所費需時。更何況,又牽扯到江湖中人,委實棘手。待我問問老藍,看看有沒有得力的人手。”

辛夷唯恐唐煉問來問去,沒了下文,情急之下,沖口說道:“白捕頭就很能干。”

“辛郎君,大家自有主張。”平喜好心提醒。

辛夷大驚,忙道:“草民僭越,陛下恕罪!”

唐煉輕咳兩聲,故作不悅:“你不是莽莽撞撞,不知輕重的孩子了。我怎么看你說來說去,全都圍著姜家大娘子打轉。莫非,你看上人家了?”

辛夷俊臉一紅,嘴唇囁嚅著,“那、那什么……”

平喜撩起眼皮瞅瞅唐煉,心道:大家套話的本事漸長啊。

難得見到辛夷這般光風霽月的人物窘態畢露,唐煉心情大好,追問道:“難不成你那心上人就是姜家大娘子?”

嘖嘖,大家臉不紅心不跳的扯謊兒。平喜為辛夷掬一把辛酸淚。辛郎君多實誠的孩子,臉紅的跟煮熟的蟹子似得。大家,您能不能高抬貴手,放人家一馬?

至此,辛夷徹底明白了。

皇帝陛下早就知道他屬意姜家大娘子。今兒把他叫進宮里,為的就是這事。

得了,就認了吧!

“是!草民的確對姜家大娘子一見鐘情,再見難忘,三見非卿不娶。”

呦呵!這小子行啊!

非卿不娶這種話都說出口了?

唐煉驚詫。

平喜手里攥著花生,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辛郎君見姜大娘子三次就想娶人家了?那姜大娘子得是仙女下凡吧?

“你、你與她不般配。”唐煉苦口婆心的勸,“你趁早把這念頭熄了。否則,小白能將你逐出家門,你信不信?”

“草民……”辛夷垂下頭,聲兒低低,“相信。”

“你母親乃是南齊長樂侯的嫡出女兒,你的嫂嫂與姐夫皆出自名門。別說你想明媒正娶姜大娘子,就是抬進府里做妾,小白都不會同意。倒不如趁著用情不深,盡早了斷。你與她各自婚嫁反倒省心。強湊在一起,終歸落不到好處。”

辛夷方才還在為案子有進展而高興不已。聽了唐煉這一席話,辛夷整顆心入墜冰窖,都涼透了。

“弱水三千,草民只取一瓢。若不能與姜大娘子共結連理,草民寧愿出家做和尚。”辛夷紅著眼眶,哽咽說道。

唐煉連連搖頭,“你這就是初初對人動了心,不知還有比姜大娘子更加出眾的女郎。等你見識的人多了,就不這么想了。”

聞言,辛夷沉默片刻,正色道:“天下間的美人多如江鯽,能令草民動心的,只有一個姜大娘子。她是商戶女,這是不爭的事實。姜大娘子跟其他商戶女不一樣。姜家組訓:無商不尖。這種清正的家門,斷不會教養出陰狠狡詐,兩面三刀的后輩。草民姜大娘子交談不過寥寥數語,但草民知道姜大娘子善良,孝順又正氣。她自小失去母親,卻沒有怨天尤人,由此可見,姜家上下定是一團和樂。

是否出身名門,于草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夠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就算偶有爭執,敞開心扉把話說開了,還能圍坐在一張桌上,高高興興的推杯換盞。

草民不愿爭名逐利,就想與心愛的人過普普通通卻有滋有味的日子。父親有父親的準繩,草民有草民的堅持。就算父親為此將草民逐出家門,草民也斷不會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