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09 無情

慈禧的六旬萬壽慶典一連鬧了三日不歇,暢音閣和閱是樓張燈結彩,唱腔不斷,伶冠青衣日日登臺三次,總會在我和載湉面前大吐苦水說好好兒的嗓子都要唱啞了,又一臉無奈說慈禧真是會折騰人!直到前兒早上才看見內務府著人領戲班子出了紫禁城,回來又在各處正好生收拾著殘局,趁著喜慶,內務府更是很快將擢升妃、貴妃、皇貴妃的冊立規儀一并操辦了起來。

天剛亮,我閉著眼被伺候著梳洗穿戴好,才出景仁宮門就見妃制儀駕已陳設于階下及門外候侍,高萬枝扶我小心坐了上去,白歌、高萬枝一行人跟在后頭,儀駕由四個太監抬著,一路驅行至太和殿,鑾儀衛早陳設法駕鹵薄于太和殿外,還未踏入正殿,心中便已覺這次典儀比之封嬪時更要隆重盛大許多。

樂部將樂懸于太和殿外。禮部鴻臚寺官也早設節案于太和殿正中南向,設冊案于左西向、寶案于右東向、龍亭兩座于內閣門外。禮官自內閣捧出金冊宣讀冊文,讀畢后,有欽天監官員報告吉時,并鳴起鐘鼓。

載湉具禮服在禮官之前引和侍衛的扈從下,至太和殿降帝輿。中和韶樂隊奏樂,入殿后至冊寶案前閱金冊,閱畢升座,樂止。

鑾儀衛官贊“鳴鞭”,丹犀下三鳴鞭,丹陛大樂隊奏起“慶平之章”。

鴻臚寺官引正副使進東階,至丹陛北面立,隨之,鳴贊官贊“有制正副使跪”,宣制官進至殿中門之左,宣制曰:

“光緒二十年,欽奉皇太后懿旨,冊立敦宜皇貴妃為敦宜榮慶皇貴妃,瑜妃為瑜貴妃,珣嬪為珣妃,瑨嬪為瑨妃,瑾嬪為瑾妃,珍嬪為珍妃。命卿等持節行禮。”

宣畢,內閣禮部官將冊設于龍亭內,由鑾儀衛抬行出。

時光潺潺流逝,一分不等人。院子里那幾株石榴樹,光禿的枝干被西風吹得上下搖擺,所剩不多的幾片樹葉被風卷起在空中打著轉,然后又被無情的甩在地上,任憑風的戲耍又無可奈何。早在七八月時,清軍和日本就經歷過了成歡、平鑲兩戰,戰勢自是不出意外,由于清軍主帥葉志超的指揮失誤和臨陣脫逃,導致清軍節節敗退,以至直接影響了整個戰局。

慈禧因忙著自己的六旬萬壽慶典根本無暇顧及這檔子事兒。一邊是慶典將近時的熱火朝天,歡聲笑語,一邊是面對西風殘照的柳啼花怨,滿目蕭然。

那日鄧世昌和載湉在乾清宮里談了整整半日才出,月光朦朧時分,夜空中的星光亦是閃爍不定,就像隨時會失去的一顆顆明亮寶石,一粒粒耀眼珍珠。我悄然步入暖閣內,一目見載湉正在案上寫著什么,即便是低著頭,我也能看出他面色十分愴然,便過去輕聲喚道:“皇上。”

載湉并未抬眼看我,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隨后用無限疲倦蒼涼的聲音問我:“朕這副挽聯寫的如何?”

我望著他側臉,展一展眉,緩緩低下了眸子,但見挽聯上用飛白書寫著: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我心猝然一震,“皇上……這是……”

載湉無奈一發笑道:“鄧世昌已經將北洋水師全部的情況都告訴朕了,”說著,他又嘆息一聲,“但大戰在即,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境地已容不得朕反口說不戰,而臨陣怯戰更是兵家大忌。”

他還未說完,我就連忙問道:“難不成鄧世昌大人方才已經請戰去了?”

“是,”這一個字出口簡直重如千斤,隨后載湉又愴然道,“鄧世昌是大清最早的一批海軍軍官,也是大清北洋艦隊中‘致遠’號的艦長,他跟朕說:‘人誰不死,但愿死得其所爾!’他這樣的大義凜然,朕怎可不應他這一顆赤子之心!”

我很清楚鄧世昌必是有去無回,帶著悉知一切的心情再聽鄧世昌的這句話便更覺惆悵,不禁挽住了載湉的胳膊。

載湉稍稍側目看我,“怎么了?”

我搖一搖頭,擠出一絲笑來,輕聲道:“其實從古至今但凡有識將領都愿馳騁疆場以馬革裹尸還,司馬遷也在《報任安書》中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鄧世昌大人置生死于度外,實在令人敬佩,可歌可泣,即便不能成事也足以流傳千古。”

載湉嘴邊漠漠一牽,將筆置于架上,側過身來,目光望住我輕輕一嘆道:“即便不能成事也足以流傳千古,”接著,他又沉聲道,“朕也曉得,這將是一場必敗的戰爭,”乍然聽得這話,我心中不禁悲痛難已,原來他清楚這是一場必敗的戰爭,原來他竟知道……我在現代從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載湉的那句話入耳,瞬間就擊中了我的淚點,只是滿目盈淚地看著他,他又道,“朕如果早些知道北洋水師真正的情況,朕是絕不會輕易主戰的。”

語氣中似乎含著許多難言的悔恨和落寞。

說著,他抬手幫我拭去面上潸潸滾落的淚水,隨即清然一笑道:“好好兒的,朕還沒哭,你倒先哭起來了。”

我搖頭,用袖子隨意抹了一把,勉強笑了笑說:“珍兒才沒哭呢!”

載湉捏住我的雙肩,輕聲道:“雖說這次大清勝率不高,但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只要大清各主帥將領都能一鼓作氣、奮勇當先,朕想大清還是有機會扭轉戰局的。”

他這話一說,我心里又是一陣酸澀難耐,實在看不得他眼里正閃爍著的冉冉火苗,更加看不得那火苗終將熄下去的那一刻,他現在到底還是有所期盼的,但他卻不知如今的期盼過不了多少日子就會變為無盡的失落。

我低眸轉身,深吸一口氣道:“珍兒只希望皇上無論日后發生什么樣的事情都能珍重自身。”

載湉從身后悄然抱住我道:“朕曉得。”

他貼近我的那一刻,我渾身一顫,隨即微微側過臉,對他低聲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并非能事事都能稱心如意,也并非事事皆是憑皇上一己之力所能掌控住的,”說著,我停住了,眸光流轉向上,看他一眼,“請皇上千萬答應珍兒,日后,若是有些事情讓皇上大為失望了,皇上也千萬不能因此就認定人生中事事都是絕望的,皇上一定要繼續堅強努力,繼續心存希望地生活下去。”

一會兒,載湉的唇瓣已柔柔地貼在我額際,并悄聲問我:“珍兒為何要跟朕說這番話?”不消片刻,他又垂眸,含情地視著我道:“難不成珍兒心中已然認定了北洋水師會輸給日本的聯合艦隊?”

載湉不知后事,會這么想再正常不過,可我說這些話哪里就只是為了一個北洋水師呢?

我緩緩搖頭,“不是的,珍兒怎能認定北洋水師一定會輸,”又道,“珍兒只是不想皇上日后傷心難過,萬事皆備中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不是么?”

就在平壤陷落的第三天,日本聯合艦隊在鴨綠江口大東溝附近的黃海海面挑起了一場激烈的海戰,也就是著名的黃海海戰,一個曾在歷史書上看到過的海戰。

黃海海戰是雙方海軍一次主力決戰。

傳來紫禁城的第一封戰報上說,十五日,戰斗開始不久,北洋艦隊旗艦“定遠”艦由于下水十二年,七年未修,主炮炮塔起火,丁汝昌燒傷,信旗被毀。丁汝昌拒絕隨從把自己抬入內艙,堅持坐在甲板上督戰。

日第一游擊隊四艦利用航速優勢繞攻北洋艦隊右翼“超勇”、“揚威”,二艦相繼被擊中起火,退出戰斗。日艦“吉野”也被北洋艦隊擊中起火,但很快被撲滅。

午時左右,“超勇”沉沒,管帶黃建勛落水,“左一”魚雷艇駛近相救,拋長繩援之,黃建勛不就,從容死難,艦上官兵也大部壯烈犧牲。

當日本第一游擊隊繞攻北洋艦隊右翼時,本隊也與北洋艦隊主力交相攻擊。

日本軍艦“比睿”、“赤城”、“扶桑”、“西京丸”遭到北洋艦隊截擊。“定遠”、“來遠”、“經遠”重創日艦“比睿”、“赤城”。“赤城”艦長坂元八太郎陣亡。“西京丸”受重創。

不久,第二封戰報就匆匆傳來,戰況似乎更加焦灼,日本艦隊繞至北洋艦隊背后,與第一游擊隊形成夾擊之勢。北洋艦隊腹背受敵,隊形更加混亂。在混戰中,北洋艦隊一直沖殺在前的“致遠”艦受到“吉野”、“高千穗”等的集中轟擊,多處受傷,船身傾斜。伊東祐亨令第一游擊隊救援“赤城”、“比睿”。

而最讓人揪心的是上頭的最后一句話:“吉野號”沖在最前面,正遇上全身著火的“致遠”艦。

我永遠無法忘記載湉在乾清宮拿著戰報時細微顫抖著的指尖,他徹夜未眠,只為等第三封戰報,我不知道他這時心里在想什么,或許是盼望著在最后一刻北洋水師能奇跡般地扭轉戰局,又或許是向上天祈禱鄧世昌能平安歸來,北洋水師保存實力。

就在翌日清晨,第三封戰報上傳來“致遠”沉沒的消息,全艦官兵除七名遇救外,其余自鄧世昌以下全部壯烈殉國。

現實不是童話,更沒有奇跡,不會有天降奇兵,也不會出現風云相助。

載湉聽到消息后震慟不已,當即御筆親撰祭文、碑文各一篇,并賜予鄧世昌“壯節公”謚號,追封“太子少保”,入祀京師昭忠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