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如今有兩位侯爺了,一是年前承襲了侯位的鎮北侯江贊,一是因為自己軍功卓越,被稱為大聖最年輕的侯爺的江揚。二人是一對親兄弟。
先帝封侯江揚的時候,賜了一座氣派的侯府給江揚,那時候江老侯爺還在,江揚自然沒有急著修繕那侯府,而是依舊住在鎮北侯府。
如今江老侯爺戰死,哥哥成了新的鎮北侯,一個府中,自然不能有兩個平輩的侯爺,于是一直都在擱置的,新侯府的布置,就提上了日程。
江揚丁憂在家,自然也有充足的時間,好好地修這個,先帝賞賜來做新房的侯府。看著這偌大的侯府,江揚只覺得心中凄然,旋即想起新月的事來,好似這個侯府中,真的被乍然奪去了一個女主人。
這么想起來是沒完沒了的,若是深陷其中,那么只有走進牛角尖中,自尋死路了。
而新月就是怕江揚會這樣,所以才出現在了這座侯府的正門。
手下進來匯報“侯爺,皇后娘娘來了。”
“皇后來了?她怎么能過…”江揚頓住了,他剛才想事情太入神,一時間還以為現在還是先帝在時,而站在門口的那位皇后娘娘,是那位一貫看不上他們江家的柴皇后呢。
不由得,江揚自嘲一笑,他寧愿是那位總是說他們江家是舞坊老板出生的柴皇后,也不像去見門口的那個“皇后”。
而等江揚看見新月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的道“你瘦了不少。”
新月低頭一笑,然后對江揚說“侯爺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府中凌亂,但坐一坐的地方還是有的,走吧。”說著,江揚轉身走進了大門。
新月跟在他的身后,但怎么能跟得上,這可是一位因為戰功卓越,未到四十就被封侯的大將軍,但新月還是不愿意放棄,咬著牙跟在他的身后。
這侯府還真是很大,新月跟在后面,二人走了許久,依然才不過是從層層疊疊的正屋,走到了后面的院子,而院子里有假山有湖,二人要真這么一直走下去,沒一個時辰是走不完的。
江揚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猛地停住了腳步,而在他身后,一陣小跑的新月,一頭撞在了他的背上,只聽新月被撞的悶哼一聲,隨后摔倒在了地上。
江揚想要伸手去拉,卻已經來不及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這里是沙土地,如果是青石板,非摔壞骨頭不可。
摔倒在地的新月,顧不上身上的疼,而是下意識的去看江揚又沒有繼續向前走,等見他確實在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才半真半假的捂著自己的腰,喊著“好疼啊,大人了,江侯爺打人了。”
江揚低頭看著突然開始耍賴的新月,沒好氣的說“是你撞得我,你可不能耍賴。”
“我就耍賴怎么了?侯爺是男子,是大將軍和英雄,我不過是個小女子,比力氣比不過侯爺你,如今摔倒在地上,自然要侯爺給個說法。”
“我給你什么說法?如今你可是陛下的皇后,直接以我刺殺皇后為由,拉出殺了罷了。”江揚的氣憤,來的毫無緣由,這不過三言兩語,就覺得是新月貪圖富貴,才會嫁入皇家。
新月嘆氣,覺得自己幸好是來了,江家是太后的母家,也是太后最在意的人事之一,自己作為太后的外孫女,而且江揚有恩于自己,所以她在心里發誓,有自己一日,自己也要保住江家和江揚。
她帶著哭腔說道“侯爺,你覺得我,有說不的權利嗎?”
“你不能說不,但你可以,選擇不來看我們江家的笑話。我的姑姑,父親雖然都不在了,但是江家還有我,我大哥。我依然是鎮南大將軍,沒人能看了我們江家的笑話。”江揚聲音越來越高,發泄著自己胸中的不滿。
“誰,誰能小瞧了你們江家。去梁國的王陵看一看,那梁國的御宗可是用黃金做了個假頭,才有全尸入葬的。”新月雖然說著激勵江揚的話,但是眼淚卻流了出來。
江揚也聽出了新月話中的悲切,然后低頭深深地看著依然坐在地上的新月,低聲的說“你的父親,也是這樣才能下葬的。”
“原來,侯爺還記得。別說是江家依然強大,就算是有一日江家落魄了,我徐新月,也不會是那個唾口水的人。侯爺,您真的覺得,我是為了榮華富貴嗎?我們為什么會結締婚約?不過是我從一開始,就在躲避,如今躲避不過了,才,才只能不得不跳入火坑。那皇后之位誰愿意坐,誰去坐,我,不想啊。”新月突然激動了起來,她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給所有的人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去做皇后。
“是我,是我無能。讓你沒能奪過這你一直視為噩夢的選擇,是我無能。我不僅丟了燕州,還害了你。”說著,江揚也感覺到了一陣悲涼,他的思緒飄遠,好似回到了燕州之戰時,他看見自己年邁的,滿頭白發的父親,被團團圍住,最后被砍殺至馬下,自己被部下擁著,甚至沒能看父親最后一眼,身后只有父親的那句“快走”。
江揚流淚了,這個在戰場上幾乎是流盡了血的男子,好似自成年以后,第一次流淚,新月伸手,為他擦干凈了臉上的眼淚“侯爺,老侯爺有了更好的延續,那就是您啊。”
“我…我是慣會征戰的。我不是自夸,但這么多年,只要有我的戰事,就絕沒有敗的道理。可是我一次戰敗,太子死了,第二次戰敗,我的父親也死了。我,我失敗了,死的卻是別人。別人只會覺得我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丟下了更重要的人,跑了個丟盔棄甲。可是從我第一次上戰場起,我父親就對我說,戰場上沒有什么父子兄弟,只有活下去,活著把敵人殺死,活著回家。我完全按照我父親的話來做了。我也活著,可是我看到我父親倒下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死的是我,那種,失去了所有的感覺,我恨不得,恨不得當面一刀將我砍死。等我回來了,我安葬了我的父親,我的妻子也被人奪去。”
“侯爺,你怕是忘了…”
“我沒有忘,沒有忘我們是說好互為彼此的靶子的,可是那小皇帝,他究竟輕視我,我們江家到何種地步,居然在我父親新喪,他的父皇的孝期就宣布立后。立的還是太后親自下懿旨,給我的夫人。”江揚一只手抓住新月的肩膀,新月感覺到了他的力氣,他是感覺到了羞辱,和深深地內疚。
新月覺得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只得無力的說了句“侯爺,老侯爺的死,不是你的錯。燕州會丟,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是豫王和梁渭勾結。老侯爺征戰一生,死在戰場上,沒準正是他心中所想所期盼的呢?”
“我父親,從來不想打仗,因為不想,所以得了一個“謹慎用兵”的名頭。我也不喜歡打仗,所以我比他還要謹慎。”江揚一把擋住了新月丟來的,說服自己的臺階,冷冷地說“我想躺在床上,老的實在爬不起來的死去。我想我父親也是如此的。”
“那你就真的要在這里自怨自艾一輩子嗎?然后因為說服不了,心中太過憤怒,帶兵造反嗎?你是布兵打仗的好手,我且問你,你可是容映的對手?你的南營就算是帶兵進的了金陵,那就在金陵一側的江寧府駐軍是吃素的嗎?禁軍就都是傻子嗎?侯爺,您難道不記得,老侯爺是怎么從一個靠姐姐賣身為奴,才得以活下來的窮苦孩子,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嗎?太后又是怎么從一個奴婢,成為一國太后的嗎?還有江贊伯父一家,還有您的伯父一家,這一整個江家數百口人,都不能讓您清醒,都不能讓您說服您自己嗎?你可知道誅九族,要殺多少人嗎?我,是太后的外甥女,我們徐家,也會被波及,甚至我的侄子侄女都要被流放,或沒為奴隸。還有整個南軍三十萬人,這些人明明什么都沒有做,他們,就得因為你心中的怨恨而死。”新月大聲地說完,最后喊得嗓子都啞了。
但是江揚只是淡淡的看著新月“你還是,太小了。你只會看到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阻止,卻不會想著,就讓車輪這么壓過去,路就是因為車輪向前,才會被壓出來的,沒有破,何來立,何來前路?”
“你…”新月有些困惑,因為她感覺的到,江揚不會造反,可是這一句句的都是不服憤懣,恨不得馬上提槍去殺了容映的話。
“這話,是我說給你聽得。你現在覺得,我在走死路,既然你攔我,我不走便是。江家如你所說,是我賭不起的。而你,何嘗不是和你想的我一樣,在走死路。”江揚松開了抓著新月的手,他感覺到新月依然在瑟瑟發抖“別怕,我手里的兵,翻不了天。可是若加上原本就屬于你們徐家的北軍,豫王的勢力,你有足夠的底氣。”
“您在說什么?”新月越來越困惑了,江揚是…
“等你到了真的需要破立的這一天,你會明白的。時候不在了,你回去吧。”說著,江揚送都不送一下新月,轉身就離開了。
新月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困惑著,離開了江揚的侯府。
坐在前往豫王別邸的馬車,新月依然沒有想明白江揚的話,可是見到新的豫王,容旭之后,容旭也對新月說了差不多的話“新月,你別為你現在的無法選擇而感到傷心和死心。若你下次,想要說不的時候,你就可以說。”
新月看著依然一身素衣的容旭,幾月不見,他的眼中,帶著憤怒和壓制,而他這些情緒的宣泄口,就站在他的眼前,那就是新月自己。
困惑就這么縈繞在新月的心口,她問容旭“你這話什么意思?”
“新月,你就讓我保持一個前路的焦點吧,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我們豫王府,我祖父一開始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是先帝逼迫的,他才會有這么結果的,我心中憤怒,也只能…”說著,容旭哭了起來。
新月什么也沒說,抬頭看著前面的牌位,上面寫著“大聖豫王之位”,她捻起一炷香,點燃后,拜祭了一下豫王,然后就與容旭作別了。
容旭也是沒有送她,他好像很危險,和江揚一樣,但是新月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他們絕對不會做傻事,而是選擇了忍耐,忍耐之余,也在尋找機會,而那個機會,全部都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自己又何德何能呢?
“新月夫人”就當新月馬上要走出后院的時候,一個歡快的聲音,叫住了自己,新月抬頭,看著正在朝著這邊一陣小跑的眺兒。
眺兒是容旭和蕭氏的兒子,原本蕭氏為妾時,他是個嫡子,如今蕭氏因為蕭家而恢復了原本尊貴的身份,而這個聰明好看的孩子,自然名正言順的成為了豫王世子。
他跑到了新月的身邊,拘身給新月行了一禮。
“小世子,是你啊。”新月見他在對自己笑,也就陪著笑了笑。
“夫人這就要走了嗎?”如今眺兒已經八歲了,是個半大的少年人了。
“是,我已經與你父王說完話了。小世子在金陵可還習慣?”新月看他的嘴唇上,依然留著那年冬天,摔倒之后,咬傷后留下的傷疤,看來這傷口,與自己額間的傷口一樣,雖然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淡,但好似永遠不會消失。
眺兒點頭“還可以,只是金陵冬日雖然不冷,但是潮濕的厲害,我生了好幾次病,才適應了過來。夫人,眺兒來,是來跟您道歉的。”
“跟我道歉?”新月不解的問,看著這睫毛長長的男孩,不記得他做了什么對不起自己的事。
“那年在東都的王府,是夫人好心,帶我去給祖父請安,卻因為我的調皮,害的您被父王責難,還,還摔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