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上云霄

138 半錢(二)

秋宜宮。聽泉院。

冬日正午的暖陽照在身上。十分舒適愜意。長安嬌小的身子被一件火紅色的羽絨大氅裹著,聽著對面流水叮叮咚咚的從假山上流下來,再繞著假山轉了一圈,匯入了一條溪水中。

她聽的有些入迷,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似乎感覺到有些發熱,她將大氅上的黑色珍珠紐扣解開了幾粒。

“小主子”一個宮女走了過來,愛惜地將那幾顆紐扣又扣緊,道:“小主子,咱們可不能總待在水邊上,冬日水氣很冷,站的久了,小主子的身子怕是經不住。”

長安甜笑道:“青竹姑姑,安安暖和的很,不要緊的。姑姑,昨天幾位白胡子御醫都說我快好了呢!姑姑,你說,我若是好了,就能跟著瑞兒弟弟一起跑步蹴鞠了么?”

說起蹴鞠,長安一臉向往。她自小身子就弱,稍稍走的快一些。就會喘個不停,她長這么大,從來不知道迎風奔跑是什么滋味,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地走每次看見瑞兒弟弟繞著她撒歡瘋跑,她心中都是說不出的羨慕啊

“姑姑,瑞兒弟弟說,父皇教給他太宗拳了呢,他還說,等我病好,就教給我哦,對了,他還說,他要練好功夫,能飛檐走壁呢,姑姑,你說我若病好了,也能練么?”長安紅撲撲的小臉上,閃動著動人的光芒

可青竹不敢看。她避開長安的目光,笑道:“小主子,咱們女兒家家的,怎么能成天價的瘋跑呢?拳腳什么的,都是男孩子喜歡的,咱們女兒,應該彈彈琴,繡繡花”

“哦”長安低了低頭,滿臉失望。彈琴?就像她母妃那樣總是坐著?她覺得記憶里的自己總是被人要求坐著,她早就坐夠了

再說。彈琴,她也不喜歡

青竹見狀不忍,道:“小主子,你看你最喜歡的馮母妃,不也不懂拳腳武功么?你不是最喜歡她縫的布偶么?還有那些漂亮的畫冊子?”

長安聞言,失望之色淡了些,興奮地道:“對,等我病好了,我要跟馮母妃學畫畫兒!姑姑,快,咱們進屋去,將那冊《丑小鴨》找出來,我要臨摹!”說罷,也不管青竹,快步進了房間,

青竹望著長安歡快的身影,滿眼全是愧疚和心疼這個小主子,與當年的小姐一樣單純善良,可小姐她

昨晚主子找到她,只對她說了一句:“半錢不夠,多加點吧。”

“多加點多加點”。青竹微微失神。公主是小姐的親生女兒啊,小姐她,怎么忍心!

小公主也是她自己一日一日看大的!每一次看著小公主病發喘不過氣來,她的心都在滴血!

她有多少年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了?每一次,小公主甜甜地叫她姑姑,信任她,依賴她,毫不猶豫地喝下她端給她的藥湯,她的心中

“青竹姑姑,你快一些!”書房內,長安從書房的窗子中對正在發呆的青竹招了招手。

青竹回過神,平了平紊亂的情緒,微笑著進了屋,開始為長安研磨。

早在多少年前,小姐就變了。小姐說的話,做出的決定,不容任何人質疑。自己是鄧府的家生奴婢,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七姑八姨沾親帶故地一共幾十人口,都是鄧府的奴婢她必須聽話,她這一大家子才能活下去

“咦?朕的寶貝女兒在畫什么?”突然房間一暗,皇上及鄧婕妤等人站在了門口。

“父皇,母妃!”長安看見來人,歡快地放下筆,對著兩人行禮。

皇上呵呵一笑,走進房間,在長安坐的寬木護手椅上坐下,又笑呵呵地將長安抱在自己膝蓋上。開始欣賞長安完成的幾副臨摹和未完成的臨摹

“不錯不錯。安安又進步了比上次朕看見的好多啦。瞧,安安這鴨子畫的也快比天鵝漂亮了”皇上邊看邊贊。

父皇的贊賞讓長安興奮不已,她將自己的畫小心收好,又將那本《丑小鴨》的畫冊攤開,羨慕地道:“父皇,還是馮母妃畫的好您瞧這丫丫,被同伴譏笑,多可憐啊。可是安安畫的,怎么看都有點好笑呢?”

皇上鼓勵道:“你馮母妃是大人,安安還是小孩子呢。若是安安天天練習,保證將來畫的比你馮母妃還好呢。”

長安揚起小臉,乞求道:“父皇,您說,等安安病好了,是不是就能給馮母妃學畫畫了?”

“當然呢,等安安病好了,安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誰敢不讓,你就來跟朕告狀,看朕不打他屁股”

長安聞言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她聽瑞兒弟弟說,馮母妃最喜歡打他屁股

接著父女二人又計劃著等開春了,長安病也好了。就帶著瑞兒一起去百獸園,看天鵝,看孔雀,看故事里的大灰狼和小白兔

鄧婕妤沒有坐下,張羅著給這對父女上了茶果點心后,微笑著站在一旁,聽父女二人說些閑話趣事

她望著眼前這溫馨的一幕,心中有些恍惚。眼前這個大宋至高無上的男人,他的心中,可曾有在意的女人?他的眼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么?淑妃伴他十多年。她清楚地記得,當年這男人對淑妃的寵愛,幾乎到了專寵的地步,而才十年一過,他說摒棄就摒棄了,不曾多看淑妃一眼

而自己若不是有長安,皇上的眼中可還記得自己是誰?鄧婕妤的目光掠過長安,對站在角落里明顯有些神思不屬地青竹狠狠刮了一下。若不是有個讓皇上牽掛的女兒,皇上還會到她這偏僻的“隱居”之所來?

什么才學,什么美貌,在皇上眼中,都不如一個女兒重要可長安若是健健康康的,皇上他還會不會來?長平不也是他的女兒么?可也沒見皇上對長平有多疼愛!

青竹收到鄧婕妤刀子一樣的目光,心中一個哆嗦,清醒過來。她看了看天色,已到替公主熬藥的時辰,于是默默行了個禮,退出了房間。

聽泉院中有專門對公主用藥所備的小藥房。畢竟公主常年吃藥,每次都去太醫院領的話,太麻煩了些。

青竹掏出貼身攜帶的黃銅鑰匙,打開了房門。這門上的鑰匙只有她一人才有,甚至連鄧婕妤都沒有,這關系到公主的健康安全,青竹絲毫不敢大意,無論是洗澡還是睡覺,從不離身。

青色的陶瓷小藥罐中,其他的藥材很快被配好。她為公主煎藥十來年,早已對這里的藥材熟悉無比,伸手一抓,就是正好的藥量,絕不會出錯。

“只剩下雷公藤的粉末了”青竹從身邊架子上鄭重地取過一個小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些許灰色的粉末。

“四分之一”只見青竹取出一個精致的玉制耳勺,從灰色粉末中舀出一小勺,倒在一邊的白紙上。

“又一個四分之一”每一次估算這粉末的劑量,青竹都是全神貫注,緊張的手心冒汗。特別是像這種加量的時候。

青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屋角的陰影中,有人正緊緊地盯著她握著碧玉耳勺的手。見青竹將又一勺藥粉倒在白紙上,窗外的人瞳孔猛地一縮。他正要離去,見青竹猶豫著又舀起一小勺,于是再次不動。

小藥房中,青竹只覺得口干舌燥,額頭冒汗,因為握著玉勺的右手抖的厲害,玉勺內的藥粉又紛紛撒了出來。

加,還是不加?

不加,她就要承受小姐的怒火,不僅她自己會沒命,她的一大家子都有可能給她陪葬

加這再加一勺下去,小公主的身子不知道將受到什么程度的傷害,很有可能會在鬼門關上走上一遭小公主是自己親手帶大,猶如女兒一般

青竹眼神變換不定。良久,終于一咬牙,飛快地從灰色粉末堆里舀起一勺,倒在白紙上,然后飛速地將兩個紙包包好,長出了一口氣。

小公主,對不住了!你的生身母親都不顧惜你的身體,而我只是一個奴婢,身上還背著一大家子的人命!

青竹下定了決心,仿佛緩過了氣,將那玉勺收起,又將那抱著三份四分之一錢的白紙包貼身收起,這種雷公藤的粉末并不是在熬藥一開始就放進藥罐與其他藥材一起的,而是在其他藥材被熬到了八成火候,才加進去的

她收拾好房間,最后掃了一眼這個小藥房,沒有發現什么不妥,才提了藥罐都了出去,鎖好了房門。

于此同時,窗后的人影不知道對何人打了個手勢后,一閃就離開了這小藥房,只一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長安的書房中,皇上正興致勃勃地聽長安一邊翻動畫冊,一邊給他說畫冊上的故事。作為一個父親,他聽的很耐心,沒有一絲不耐煩。雖然同樣的故事,他不是在長安這里已經聽過幾遍,就是在瑞兒那里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