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驛站與一般的驛站不同,因洛城華亭山上建有行宮,每年夏秋兩季,宮里頭的主子們便會到這行宮避暑納涼或是秋闈打獵。所以,洛城的驛站自然建得層臺累榭,好不氣派。
因此,長公主歇息的寢室也不會遜色。
薰然雖然低著頭,但瞧著腳下潔白如雪的白瓷地磚,便可覷見這豪華一角。
白瓷磚,一片一金,這滿室的瓷磚,得花去多少金銀。
“民婦/民女參見公主。”周氏和薰然跪伏在地,磕頭行禮。
良久,卻沒聽到回應。
薰然額頭抵著冰涼的瓷磚,心念斗轉,不知這長公主是何意思?
周氏顯然也摸不透長公主這默不作聲是何意,卻又不敢擅自抬頭,想了想,朗聲又請了一遍安。
這一次,玉顏長公主發話了:“都抬起頭來吧。”
周氏和薰然這才跪直身,抬起頭。
穿著黃衫的玉顏長公主半靠在掛著綠羅帳的四扇屏牙床上,半瞇著眼兒睥睨著跪在眼前的二人,揮了揮手,讓身邊打扇的宮女退下,獨留下一名個子高挑的粉衣宮女在一旁伺候。
此女立于檀木燈架邊,明亮的燭光映在玉容面上,更顯嬌艷。
薰然睫毛微顫,認出了此人正是那名她和芷然議論半天不俗的“丫鬟”。
原來,這被芷然贊為體態豐盈、風姿綽約的“丫鬟”其實是長公主身邊的宮女。之前,長公主未曾回到亭子,但還是派了身邊得力的宮女來壓著場面。
想來也是,岑六娘身邊怎會有如此出眾的佳人。
“二娘子可真是愛母心切,竟也跟了來。”長公主聲音幽遠,聽著有些瘆人。
“公主恕罪,小女不懂規矩,擅自前來,民婦以后會嚴加管教。”周氏明著是斥責薰然,暗里卻是想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嚴加管教?怎么管?怎么教?”長公主冷哼一聲,斜了她們一眼,微微仰頭,對粉衣宮女說道:“清瑤,吩咐洪嬤嬤將人帶上來。”
名喚清瑤的宮女速速去辦。
不一會兒,兩名嬤嬤架著一個瘦弱身軀步入屋內,走到薰然身邊時,將此人放了下來。
薰然側臉一瞧,嚇得捂住了嘴。
雖然此人臉兒紅腫,滿嘴鮮血,但那一身淺紫色的錦城緞還是讓薰然辨認出,是王家娘子王紫汐無疑。
王紫汐趴在地上,歪著腦袋,腫成核桃一般的眼皮子遮擋住了眼睛,只留下一條縫。
薰然只覺心跳加快,身體因恐懼而不由地發起抖來。
玉顏長公主這是在警告她和母親嗎?
周氏并不認識王紫汐,但因之前聽薰然提及王娘子失蹤之事,便猜測著這個被打得不成人樣的就是薰然口中的王紫汐。
果不其然,玉顏長公主指了指趴在地上氣息奄奄的王紫汐,對薰然和周氏說道:“本公主年逾三十才又懷上一胎,此女竟不知好歹,拿麝香謀害于我,你們說,我該不該好好‘管教管教’她?”
周氏見了王紫汐慘狀,心中生懼,咽了咽口水,穩住心神,這才說道:“民婦瞧這小娘子年歲不過十二三,對制香恐只是略懂皮毛,今晚之事怕是無心之失,還請公主息怒。”說著,目光快速掃過公主腹部,又迅速低下頭道:“公主懷有身孕,怒氣傷身,切莫因小失大。”
薰然聞言,吃了一驚,母親為何要為王紫汐說話?要是惹怒了公主可怎么好?
偷偷瞧了瞧長公主,果見她面露慍色。
“你是說我小題大做嗎?”長公主陡然抬高了聲調,厲聲質問。
周氏趕緊回道:“民婦不敢。民婦之意是,今晚前往岑六娘府中參加品香會的小娘子們事前并不知道長公主和惠歌公主前來,更不用說知曉公主您有身孕之事。王娘子將麝香配香,恐只是這香品所需,而非有意謀害公主。公主圣明,無需為了一個小娘子動了胎氣。”
周氏說著,匆匆瞅了王紫汐一眼,只見這孩子無知無覺地趴在地上,鼻尖一酸,暗道這長公主下手真狠。
“好,她是無心之失,那本宮問你,你既懂制作吃食,可知蜂蜜不能與哪些食材一起食用?”長公主的話讓周氏和薰然忍不住對視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周氏低頭略一思忖,回道:“民婦聽聞,蜂蜜不能與蔥、蒜等物一起食用。”
“若一起食用會如何?”長公主的聲音尖細,似乎是帶了怒氣。
周氏雖說心中越發疑惑,卻還是實話實說道:“若是一起食用,恐會腹瀉。”
“你既知曉,為何還會將兩者混合做成點心?我和惠歌公主食用了你的蜜汁蜂巢糕和松子百合酥之后,腹痛難忍,如廁不止,若說王娘子是無心之失,那你卻是真正的明知故犯!”長公主越說越氣,說到最后竟坐起身,指著周氏罵道:“若本公主的孩兒有什么三長兩短,定要你們葉家和王家陪葬。”
周氏和薰然連忙俯首請罪,但心里頭卻越發驚訝。
這兩樣點心是周氏親手所制,根本沒有放什么蔥蒜,公主怎會說腹瀉是因為她做的點心?
對此,薰然則仔細回憶今晚情景,試圖從中找到線索。她很清楚,母親是絕沒有在兩樣吃食中放入蔥蒜之類的香料,但公主既然這樣說,那肯定是大夫診斷之后所尋出的病因,如此,只要回想今日吃過的東西中哪些有蜂蜜、哪些有蔥蒜即可。
長公主篤定是母親的點心出了問題,定是因為蜜汁蜂巢糕里頭帶有蜂蜜,可是也有可能是她后來吃了帶有蔥蒜的食物,造成兩者相克,怎能獨獨偏怪母親呢?
正疑惑不解時,就聽母親辯解道:“長公主息怒容稟,民婦所制的蜜汁蜂巢糕雖添加了蜂蜜,但量極少,又經過多道工序,即便吃了再吃蔥蒜,因分量微少,也不會引起不適。”
“哼,若是你將兩者融合在一起呢?本公主和惠歌公主今晚并未吃任何蔥蒜,只吃了你的糕點和一碗豆花,且引起不適的只有本公主和惠歌二人,仔細想來,我二人單獨吃過的食物只有你的蜜汁蜂巢糕,你說,問題不是出在這,還會出在哪?”長公主的分析不無道理,今晚那么多的吃食,她和惠歌單獨品嘗的只有這蜜汁蜂巢糕,所以,她們將疑點鎖定在此也有道理。
周氏自知清白,卻又不知如何辯白,只能低下頭,細想這事不對之處,卻因為今晚她不在現場,一時間千頭萬緒,卻又不知何處才是癥結所在。
薰然卻在此時想起一件事。回來的路上,芷然滔滔不絕地說及岑府美食,其中一樣就是甜豆花,用的是百花蜂蜜調味。母親剛剛說了,蜂巢糕里頭蜂蜜的分量微少,且經過多道工序,自不會引起不適,那甜豆花里頭的蜂蜜可是新鮮的,而且是直接放入。
芷然還說過,豆花花香濃郁,難道是為了掩蓋蔥香味?
這一想法讓薰然自個兒嚇了一跳。
如此說來,竟是岑六娘陷害她們?若果真如此,那這岑六娘的膽子也太大了。
但這是最大的可能了。
長公主和惠歌公主共同吃的只有蜂巢糕和甜豆花,母親的蜂巢糕絕不會有問題,那么問題只會在甜豆花那。
甜豆花是大伙兒一起食用的,出了事,長公主和惠歌公主自然不會往那想。但往深一層想,其他人碗里的甜豆花只加百花蜂蜜,而兩位公主碗里的多加些蔥汁,又用百花的香氣遮掩,如此便能成事。
岑六娘可真夠狠的,這邊設計想要毀壞自己名節,那邊陷害母親想要她的命,若是得逞,她便能趁虛而入,霸占父親。
果真是最毒婦人心。
薰然似乎將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想明白了,現雖仍未脫險,心里頭卻安定了不少。
“公主,民女相信母親所言,那蜂巢糕經過多道工序,蜂蜜已是極少,故即便與蔥蒜同食,也不會引起不適,為證明這一點,民女愿當場驗證,請公主賜今日蜂巢糕和蔥。”薰然愿親身證實母親所言非虛。
周氏感動地看了女兒一眼,隨即說道:“民婦愿同女兒一起同食兩物,證實民婦所言。”
長公主聞言,竟呵呵一笑,慢慢兒說道:“你們還真是母女連心,本公主早已查明,此事之錯并不全在你。六娘當年犯糊涂,迷了心,毀了葉大郎的錦繡前程,你惱她恨她也是常理,趁著今日想小懲于她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本公主和惠歌倒霉,成了替罪羊,那惹事的小蹄子倒逃脫了。”頓了頓,長公主抬了抬手說道:“好了,快起來吧,跪了那么些時候,也算是解了本公主心中的悶氣了。”
這峰回路轉的局勢讓薰然心中一凜。長公主其實什么都知道,她清楚腹瀉之事和蜂巢糕無關,她喚母親前來,似乎是另有目的。
正當薰然苦苦思索忖量時,卻聽周氏已拜謝長公主:“民婦一時糊涂,多謝長公主寬恕。長公主豁略大度,以德報怨,上天必會庇佑公主心想事成。”
長公主點點頭道:“但愿如此。”說著,由清瑤扶著又側身躺下,對周氏說道:“葉夫人,折騰了一晚,本公主倒覺得餓了,你手藝不錯,勞煩做幾樣可口的吃食如何?”
周氏斂首回道:“為公主效力是民婦的榮幸,怎敢提勞煩二字。”
“好,好,清瑤,你領葉夫人去廚房,再吩咐兩個得力的給夫人打打下手。”說著,瞅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王紫汐,厭惡說道:“把這小賤人帶下去,送回王家,讓王市令好生管教。”
清瑤與周氏領命退下。
薰然正欲一起下去,卻聽長公主叫住她道:“二娘子留步,你家母親前去做吃食,你就留下與我說說話可好?”
薰然瞧了母親一眼,見她滿臉擔憂,連忙抿唇一笑,眨了兩下眼,意思讓她放心。這邊,趕緊走上前兩步,恭敬說道:“好。”
周氏見狀,只好先行下去。
屋內只剩下薰然和玉顏長公主二人。
“你走近些,讓我看看。”玉顏長公主說道。
薰然深吸口氣,小步踱著,慢慢上前。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