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帝的壽辰,在安樂祥和中過去。
這只是忙碌的開始。
威遠侯自江南起兵就追隨陛下,打了四十余年仗,軍中上下黨羽遍布,三十大罪涉及了太多官吏。
鎮撫司到處抓人,上至兵部,下至軍營。
犯人為了立功贖罪,四處攀咬同僚,又引起下一輪抓捕。
兵部貪墨涉及戶部、工部,再蔓延至吏部、刑部,短短幾日天牢人滿為患。
唯有清水衙門禮部沒受波及,冷眼看著同僚入獄。
吃肉的時候不叫我,倒霉了咱就鼓掌叫好!
李平安也在忙碌。
壽辰的次日,柱子叔連續送了六板車尸骸,這還是周遭幾個殮尸房分過的數目。
尸骸插滿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
柱子叔面無表情,沒有憤懣,沒有抱怨,默默的推著板車離開。
“這才是個合格的收尸人!”
李平安猶記得前幾個月,柱子叔背來個農人尸骸,胸口空洞洞讓人掏了心臟,衙門說是遇到了野狗。
柱子叔忍不住罵咧咧,說衙門就會糊弄老百姓。
如今悲慘見得多了,心也就冷了,也知道有些話不敢說、不能說!
時隔半個月,殮尸房又站滿了人。
李平安經歷過雪災的洗禮,對尸骸的同情,已經消磨到了最低,面無表情的拔箭、摸尸。
死者中不乏衣衫華貴者,然而箭雨之下,眾生平等。
皇帝陛下公正的對待子民,不論貧窮或者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都會一視同仁。
“袖口里有碎銀子。”
“竟然有銀票!”
“這戒指不錯。”
“金牙鑲的挺緊……”
這回摸尸收獲頗豐。
銅錢、碎銀子、血污的銀票、染紅的玉佩、折斷的發簪……
尸骸死因不可言說,經手的人可能畏懼鬼神,唯恐沾了不祥,沒有搜刮就急匆匆送來殮尸房。
這筆錢來的很及時,中斷多日的鎖陽功,可以繼續修煉了。
“咱這是不是吃人血饅頭?”
李平安手抖了抖,忽然明白什么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今可不是王朝末年!
建武帝方才三興大乾,朝中人才濟濟,軍中兵強馬壯。
唯一稱得上對手的,只剩下漠北草原蠻族,然而隨著大乾國力不斷上升,馬踏狼王金帳只是時間問題。
偏偏這萬物競發,勃勃生機的時代,封建王朝該有的弊病一樣不少。
貪官污吏,冤假錯案,殺良冒功,賣官鬻爵……
“開國才三十余年,就有這么多弊病,隨著日積月累,幾百年后又是改朝換代,難道大乾還能出一位四興之主?”
“不過這與我沒關系,縱使哪天大乾沒了,咱還是能端著鐵飯碗吃飯!”
李平安可不是自我安慰,他爺爺做殮官時,恰逢乾坤劇變。
反賊攻破京都定下國號為魏,爺爺換上大魏的玄色皂隸巾當值,沒幾年建武帝重建大乾,于是又換回了大乾的藏藍短打。
爺爺根據親身經歷講述,那幾年殮尸房忙得很,京城的官兒死了四五茬!
李平安不斷自我安慰,咱只是個殮官,什么事都管不了,不摸尸就沒法吃飯,更沒法練武。
“我終究是讓時代同化了!”
僅一年時間,原本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有信仰有道德的青年,變成了冷酷的胥吏。
當天晚上。
李平安從噩夢中驚醒幾次,只覺得房間里陰氣森森。
畢竟死的那般慘烈,誰也會怨氣不散,興許會化作兇魂厲鬼尋人復仇。
“得快些收拾尸骸,三天一到立刻拉去埋了!”
……
翌日清晨。
李平安去東市換銀子,經過乾元大街。
地面已經洗得干凈,左右店鋪門戶緊閉,不知是不敢出來,還是全家死絕了。
仔細觀察墻角磚縫,還殘留著黑紅血跡。
寒風吹過,順著衣襟縫兒鉆進來。
李平安打了個哆嗦,趕緊加快腳步,拐了個彎走小路。
“以后非必要,可不能走乾元大街了!”
東市位于平康坊與常樂坊之間,論繁榮遠不如西市,畢竟鋪子賣的商品昂貴,目標客戶也是東城的貴人。
人流量少很多,但是錢絲毫不少賺。
譬如李平安經常賣貨的聚寶閣,背后東家不知是誰,表面上是普通當鋪,真正賺錢的生意是銷贓。
不管賣家是誰,不問東西來路,你敢賣聚寶閣就敢收。
李平安摸尸來的東西,屬于殮官的隱形收入,然而大乾律法有破壞尸罪,類似于后世的辱尸罪。
古人事死如事生,誰也不想死后被開膛破肚。
所以殮官摸尸所得,屬于臺面下的潛規則,嚴格來說是贓物!
其他職位的胥吏,如獄卒、書吏、捕快等等,都有類似的收入,需要穩妥渠道換成銀子。
銷贓這種活,一般當鋪真的做不了。
聚寶閣就是其中翹楚,穩妥銷贓十幾年,從未出過事,唯一壞處就是比市價低了三四成。
李平安熟門熟路進了聚寶閣,片刻后揣著銀票出來,心底感嘆。
“還是權力來錢快!”
“咱辛辛苦苦摸尸,擔驚受怕,大頭都讓人家賺了!”
回到殮尸房。
看著滿身箭傷的尸骸,李平安又自我安慰,任憑聚寶閣怎么賺錢,改朝換代時全都得吐出來。
權力賺來的銀子,終究會被新的權力所沒收!
“還是咱這鐵飯碗吃的穩妥!”
李平安愈發敬仰迅哥兒,任何世界、任何時代、任何階層,精神勝利法永不過時。
戌時左右。
天已經黑透了。
殮尸房響起咚咚咚敲門聲,獄卒石三扯著嗓子喊。
“小安子,快開門,送席子來了!”
李平安正在做飯,聽到聲音連忙去開門:“這么晚了三叔還勞累,明兒再送來也不晚。”
“這個是加急的。”
石三從板車上拖下卷草席,與李平安抬進門,尋了個空閑地方扔下。
掀開草席看了眼,血淋淋的尸骸染紅了囚服,死因更不用問,必然是畏罪自殺。
仔細瞧了瞧,竟然是個熟人。
李平安面色變了變:“這不是……”
石三無奈嘆息:“鎮撫司直接抓的人,送到牢里就這樣了,否則還能給老鄭一個體面。”
死者正是鄭差撥。
那個制造畏罪自殺的人,終究被畏罪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