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三十四章 月出(2)

余芷蘭帶著歐陽錦蓉過來了,歐陽錦蓉中學畢了業,據說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學,她的哥哥歐陽松如今也算得半個鹽商,正值假期,她也便常在鹽店街走動。余芷蘭年后也要與她的娃娃親成親了,據說那是四川有名的士紳家庭,杰出青年,在政府里做檢察官,不日還即將升遷。

七七小心翼翼帶著兩個女孩子見過了林夫人,林夫人卻似乎甚為高興,囑咐七七一定招待好客人,說自己年紀大了,就不陪小姑娘們玩了。七七便帶著兩個女友在玉瀾堂轉了轉,芷蘭見到花圃里長的高過一米的鴨拓草,知道那是七七最喜歡的花,笑道:“你夫家待你不錯嘛!”

七七不好意思笑了。

“你們結婚后怎么樣?”余芷蘭眼睛里閃出俏皮的光芒。

“什么怎么樣?”七七裝糊涂。

“就是,那個,那個……嘻嘻,”芷蘭臉紅紅的,格格笑了起來,卻也不好意思說下去。

七七雙頰不由得暈紅,求助地看了看錦蓉,錦蓉也在笑,不過笑容卻有些勉強,眼里有絲七七不理解的悵惘。

兩個姑娘隨后又參觀了七七的新房,錦蓉細細打量著,眼睛里滿是好奇,看到外屋擺著一張大書桌,放滿厚厚的賬簿,奇道:“這是什么?”

七七笑道:“這是鹽號里的一些賬本,靜淵拿回來要看的。”

芷蘭道:“你們才結婚幾天吶,他也沒說帶你出去玩玩?”

七七搖頭道:“他很忙的。”

芷蘭道:“他是鹽店街上最年輕的東家,那也難怪,不努把力,怎么拼得過你爹和我爹那些老鹽商?”

七七嘆道:“就是啊,我又幫不了他什么。”

錦蓉微微一笑,順手拿起一本賬簿隨意翻了翻,見里面用紅筆黑筆細細勾畫批注,字跡俊秀,眼中掠過一絲贊賞。

芷蘭給七七買了些玩物。那些東西被她放在一個牛皮紙盒里,說:“我這次從成都帶來好些東西回來,那邊洋貨多得不得了。”她一一拿出來,有萬花筒,有肉色的絲襪,阿拉伯數字形狀的耳環,鬧鐘,八音盒,一打鉛筆,一個像梨一樣的削筆刀。

七七忍俊不禁,指著芷蘭:“我都當人家媳婦的人了,你還把我當小孩子!”

芷蘭道:“當媳婦就不會悶嗎?你又不能去看電影,這街上又全是賣鹽的,有什么意思!”

錦蓉給七七帶了些書來,七七一看,有本蘇曼殊的愛情小說,有幾本北平的詩人新出的詩集,七七連聲稱謝,卻不敢說自己早就不看了。她得閑的時候原有看書的習慣,結了婚后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從家里帶來的小說,她總翻不了幾頁便看不下去了。她有時候想,自己還不到十七歲,怎么卻變得像個中年婦人般無趣,想來想去,大惑不解。

芷蘭笑道:“你沒結婚前,錦蓉老跟我說你們是包辦婚姻,連連嘆氣,也不知道是可憐你,還是可憐她自己。”

錦蓉嗔道:“我有什么可憐的?”

七七也道:“芷蘭你慣會胡說八道。”

芷蘭瞅了一眼錦蓉,又瞅了一眼七七,只微微一笑,卻沒接下話去。

錦蓉突然問道:“至衡,你跟你丈夫結婚以前認識嗎?”

七七道:“算認識,也不算認識。”

“這話怎么說?”

“我們成親前幾個月才見的面,之前倒也見過一次面,不過那個時候我才幾個月大。”七七笑道。

“那你們并不了解對方,能相處好嗎?”錦蓉很是好奇。

芷蘭搶著道:“有一輩子時間給相處,還怕互相不了解嗎?”

“可是,”錦蓉沉吟道,“我看過的所有的愛情小說里,包辦婚姻都是不幸福的。兩個并不了解的人在一起,你不明白他的喜好,他不理解你的習慣,怎么可能會過得好?從古至今,多少戲文里不也這么寫的嘛,外國人的書里也這么說。難道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她這么一說,七七倒覺得很有道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和靜淵其實也不完全是包辦婚姻,至少大家不都很情愿嗎?但她心里也有些擔憂,她確實對靜淵幾乎毫不了解。

芷蘭見七七秀眉微蹙,輕輕咳了一聲,朝錦蓉責備地使個眼色,錦蓉自覺失言,忙笑著把話岔開。

七七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只有兩樣:第一,不要在林夫人面前犯錯。第二,等著靜淵回家。

芷蘭還送了她一瓶香水,殊不知七七現在看到香水就頭疼。

那瓶Creed,被她藏在銀柜子抽屜的最底層,那里放著她從小時候玩的洋娃娃、苞谷籽、一些線頭和舊相片(懷德給她拍的照片,她也放在里面),以及幾封與朋友們的通信。她拿了好幾張手絹把香水包著,因為那香味實在太過馥郁,盡管如此,她從來不敢打開那抽屜,因為總有味道會出來。她知道這味道靜淵不喜歡。

她慢慢發現,要討靜淵的喜歡,卻也不是很容易。靜淵托人從成都給她買了些法國香水,她為討他高興,喜滋滋噴了一身,他卻嫌香水里有股他不喜歡的蒼蘭味兒,硬要她換一身衣服,那天他快兩更時才回家,她穿著一身新衣香噴噴等著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靜淵臉上登時露出厭惡的表情。

她被那樣的表情嚇到了,手忙腳亂地脫衣服,差一點就摔了一跤,他伸手扶了扶她,默默凝視著她,臉上是她捉摸不透的那種復雜神色。

第二天她又換了一種香水,他臉上倒是露出好奇的神色。她有些得意,便在他身前嬌羞地扭了扭:“怎么樣?香吧?”

他仔細聞了聞,手按在她肩上把她轉了一圈,再仔細聞了聞:“怎么有股十三香的味道?”他的眼中掠過一絲隱約的笑意。

那其實是含羞草和茴香的味道,她原本以為他會認可這種像雨后花園的清新香味,可他卻諷刺她是塊“鹵肉”。

她把他買的香水一瓶瓶擺在梳妝臺上,亮晶晶的,倒是絕好的擺設。她懶得再用了,即便這是他買的,其實,她也不太喜歡自己裝模作樣的樣子。

她每天都會等他到深夜,纏著他說話,要他講一天怎么過的,卻忘了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每當她纏著他的時候,他的話卻更少了。

他只行動,而他的行動,總會讓她措手不及。

他的心事很重,即便是在他們最親密的時候。她不知道該怎么幫他,只好盡力迎合,做個溫柔順從的妻子。只是她年輕太輕,又太過笨拙,她的迎合往往弄巧成拙。但畢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對她才似乎沒有什么保留。動情時,想起錦蓉的話,忍不住就問他:“你覺得兩個互不了解的人在一起會幸福嗎?”

或者:“你覺得我們算是包辦婚姻嗎?”

他慣常是不回答,只用手指順著她輕軟光艷的長發,把那烏黑的發絲繞到他的手臂上,或者干脆就是堵住她的嘴,讓她再一次喘息不得。

她很想像個賢妻那樣服侍他起床,可她每次醒來的時候,他卻早就不見了。不過盡管如此,他卻不會忘記每天早上在她的桌上換上一束新的鴨拓草,讓她一醒來就看見那嬌嫩秀美的小藍花。

她看著那藍幽幽的一簇,在桌上投下小小的黑影,又甜蜜,又有些酸楚。

結婚后的第一個中秋節,小蠻腰開車帶她去下河灘最好的甜食店金福記買了月餅,這金福記的月餅,是她提前了好幾天訂的,做月餅的吳師傅是前清的老廚師了,逢中秋節,多少清河的顯貴都從他那里買月餅,由于人手不夠,他每戶能給一提都算多的了,七七天天去他店里磨,千求萬求,吳師傅不忍心,才算多給了一份。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七七走在鹽店街上,小蠻腰提著月餅跟在她身后,她心中充滿著成就感。是的,就這么點小事,也會讓她有成就感。

路過運豐號的香雪堂,秉忠正好在,見她一臉喜容,便走出來,招呼道:“七小姐!”

七七見到秉忠,不知為何,臉上的笑容凝結,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被長輩抓住了,心中那股調皮的喜悅被一掃而光,只好灰溜溜站在哪里。

她知道秉忠一直為她打理著香雪井的生意,雖心中感謝,但怕靜淵不快,始終沒有去過香雪堂,每次路過,均是快步就走生怕遇到他。見秉忠出來,躲也無法躲,只好定定神,尷尬一笑:“羅伯伯!”

秉忠見到她身后的小蠻腰,憨憨地提著兩提月餅,便笑道:“金福記的月餅,可不好買。”

七七的頭頓時大了,秉忠話說到這份上,她只好支支吾吾道:“羅叔叔,你拿一提回……”

秉忠卻打斷她,笑道:“老爺早就給鹽號上上下下買好了,金福記的人也早給家里送去了一些。”

她臉上訕訕地,她知道秉忠心里必定在想那句俗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秉忠慈愛地看著她:“七小姐,你雖嫁了人,但你在老爺眼里,在我這個老傭人眼里,都還是小姑娘,有空的時候、覺得悶的時候,多回回家里,或者多來香雪堂看看,如果受了委屈,不要忘了,你身邊有人。”

秉忠話中似還含著另一番深意,讓她捉摸不透,她覺得他目光頗為深沉,而他的話,更是讓她心亂如麻,忙告了辭,秉忠一笑,也不多言,轉身回了香雪堂。

七七木木然地走了幾步,心里憋得發慌,看到六福堂“皇恩浩蕩”的大匾,腳步不由自主邁了進去。屋子里除了幾個伙計,只有戚大年在賬房,見她來了,忙站起笑道:“大奶奶,東家在鹽灶上呢。”

七七向他問了聲好,便說:我就在這里等他一會兒就好。她只想和靜淵說說話。

等了快一個多小時,直坐得腰都酸了,戚大年見她在這里,既不好不搭理她,又不好落下手里的活兒,便一會兒做做事,一會兒跟她搭搭話。

七七道:“戚掌柜,你不用管我,我就這么坐著打打瞌睡,時間還過得快些。”

戚大年笑道:“是,那奶奶慢坐。”

靜淵總算回來,幾個伙計跟在他后頭,他隨意穿著件軟軟的青色衣服,衣袖挽著,臉上頗有些疲憊。七七坐在椅子上,腦袋微斜,眼皮半垂,目光酸澀,聽到他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立刻打起精神,綻出笑顏。

他微微一皺眉:“你怎么來了?”

附預告:今晚八時二更,夫妻倆甜蜜膩歪過后,明日后章節會出現一場較重要交鋒。交鋒雙方:東家---孟家二把手(忠心的羅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