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淵責怪地看了一眼坐在外首一張長凳上的小蠻腰,小蠻腰剛從凳子站上起來,被他目光一掃,尷尬地撓撓頭。
七七愣愣地看著丈夫,渾沒料到他竟然完全沒有一絲高興之意,心里的驚訝蓋過了滿心熱情被澆熄的悵惘,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便坐著一動不動,垂下頭去,看著搭在膝上的一雙手。
靜淵見長凳上放著兩提月餅,用紅紙包著,寫著“金福記”三個字,便走過去拿了一提,七七的頭雖然低著,目光卻一直盯著靜淵的一雙腳,跟著他那雙腳走來走去,見拿起月餅,趕緊抬起頭,想聽到他稱贊的話,哪怕能看到一個稱贊的眼神就可以了,她大失所望,靜淵把月餅交給戚大年,囑咐道:“一會兒送到天海井去,”又問:“晚上的酒菜可布置好了?”
戚大年笑道:“早安排好了,到時候就會送過去,我本要去看看,只是……”眼睛朝七七一瞥。
靜淵會意,便對小蠻腰道:“把大奶奶帶回家去。”
七七的脾氣又不識時務的上來了,她把臉板了起來,嘴一撇:“我跟你一起回去。”
靜淵道:“我晚上很晚才能回來,你先回去。”語氣中已帶一絲嚴厲。
“可是,可今天是……”七七的聲音啞了,她輕了輕嗓子。
靜淵轉過頭不再理她,卻對戚大年道:“艾蒿灘那口井,瓦斯火管似乎有些堵了,我去看了看,已叮囑找人來修,一會兒你再去瞧瞧。”
戚大年忙道:“是。”從桌上拿出這天的賬目,遞給靜淵,“這是今天的記錄。”
靜淵拿起賬本細細看著,看了會兒,抬起頭看了一眼七七,她兀自還倔強地坐在椅子上,卻已經開始緊張起來,用一只手拽著另一只手的衣袖。
她偷偷看了看靜淵,正好靜淵的目光正投射過來,那其中含義很明顯:你怎么還不走?
七七被靜淵的目光掃得很沒意思,也怕下一次再碰到的目光就不止是冷淡那么簡單,終于起身,也沒說什么,朝屋外走去,小蠻腰見她出去,忙跟在后頭。
她剛要出門,卻聽靜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還剩一提月餅,你拿回家去吧。”
聽到靜淵的話,她的鼻子一酸,既不回答,也不回頭,快步走了。
她的背影有些寥落,靜淵只安靜地看著,沉默不語,目光中卻有絲淡淡的憂傷。
“東家,要不今天你就回去吧?”戚大年看著有些不忍,“大奶奶畢竟年紀還小,您又剛新婚……”
靜淵輕輕嘆了口氣,收起手中的賬簿,把衣袖放下,道:“時間不早了,我到傅家老宅子去一趟,你去辦我吩咐的事,我們直接在天海井會合。”
拿了剩下的一提月餅,飄然出門。
晚餐時,七七有些食不下咽。林夫人倒似是習以為常般,臉容淡淡的對她說:“初一,端午,中秋,這些日子,東家是去鹽灶和工人們一起過的。我們家多年的規矩。”
林家規矩多,她知道。
晚上她實在不想像個傻子一樣坐屋里等了,便走到玉瀾堂的花園里。蟲聲唧唧,她坐在臺階上發著呆,每當這樣的時刻,她就會想起運豐號的家,想起父親,母親,哥哥們,三妹,秉忠,還有羅飛,想起了好多人,也想起錦蓉的話。她呆呆地看著月光下美麗的庭院,看到一只青蛙跳到一級臺階上,背脊閃著光,那光彩很神秘,可她心里覺得這眼前所有的美、所有的神秘,都是一種諷刺。
這個世界這么美好,而她所想要的幸福,卻還未能如愿以償。
不知道坐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微微一驚,卻一動不動,她知道是靜淵回來了。
她的心登時被喜悅充滿,而后這喜悅又變成一股憤怒。她只坐在臺階上,把手抱在胸前。
“回屋去,外頭冷。”他清朗的聲音傳來,伸出手,要把她扶起來。
她不理他。
“起來,”他俯下身,雙手插進她手臂下,她聞到他一股酒味,把頭扭向一邊。
他低低地笑了:“你知道不理我的后果。”
他的呼氣噴到她脖子上,她立時想起那個雨夜的爭吵,心里卻是一陣酥麻,忍不住道:“今天是中秋節,你,還是這么晚回來……我,我……”一哽咽,便沒有再說下去。
他一言不發將她抱了起來,坐在臺階上,把她放到自己腿上,靜靜地擁著她,她便借機將頭埋入他懷里,嘴唇貼著他胸膛的衣服,一時難過,一時又莫名的歡欣,淚水涌到眼中,卻又像月下的潮汐,還沒來得及拭去便退去。
靜淵輕聲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輕輕抬起她的臉,用嘴唇輕輕梳理著她鬢間的柔絲,只低低說了一句:“我該拿你怎么辦?”
她看著他,月色下,他的眼睛里似也有月光璀璨。他卻不愿她看他,把她的頭轉來仰著,讓她看著月亮,他的嘴唇開始慢慢輕吻她的耳垂,繼而是脖子,他的吻柔和溫暖,像簇小小的火苗。
他就是這樣,一時像冰山,一時又像火焰。她不想懂他的冷淡,只愿依戀他帶來的溫暖。
遠處傳來杜鵑的歌聲,在晴朗的月夜,歌聲此起彼伏,時遠時近。
帳子沒有放下來,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眼睛看著窗外,花香隱隱,蟲聲幽幽,玻璃窗上月影婆娑。
“還沒睡著?”他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把身子略撐了撐,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睜開,看著她,目光里閃爍著一絲溫柔的關切。
她怕自己枕著他的胳膊,讓他不好睡,忙把他的手臂從脖子下拿了出來放好,給他攏了攏被子,道:“過點了,睡不著了,你先睡吧。”
他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過了會兒卻又睜開了,見她正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你看什么?”他想起身來。
她忙把他按下去,“別動!”她輕聲道,眼光一動不動盯著窗戶,“別動。你看……,月亮的光像長了腳一樣。”
他們的屋子外頭種著一棵桂花,幾叢幽竹,風輕吹,月光正慢慢悠悠移到窗外,忽明忽暗,樹影在窗戶上畫著畫,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模糊,她于是只得把眼睛睜大,竭力睜大,想象著那輪高懸的明月,想象這世間所有的善意和美好越來越高,越來越純潔,越來越美。這不知道為什么總高懸在深藍夜空的、似要填滿無限空間的月亮,照亮了屋頂的露水、在窗戶上畫著畫的月亮,還有她和他,以及那微不足道的愛與恨,在這一刻,總算融為一體。
他忍不住想嘲笑她,但看著她認真的臉龐,在突然間,自己從小時候到現在所經歷的所有美好的時光,竟然一下子全涌上心頭,他驚訝地看著她,再看著那窗戶上凌亂的光影,心中思潮起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他在心里默默頌著那古老的詩句,心中卻陡然生出一絲悲涼。
“真美。”她看著月光輕輕說,“真美。”然后滿足地把頭靠在他溫暖的肩上,閉上眼睛。她的睫毛輕顫,慢慢有了些睡意,他卻忽然動了動,又似乎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終于坐了起來。
“怎么了?”她睜開眼睛,驚訝道。
他不說話,擰開臺燈,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從掛著的衣服里翻著什么。
她睜大一雙圓圓的眼睛,不解地看著他把一件衣服翻來翻去,然后翻出一個東西來。
那是用藍布手帕包著的一個月餅。她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金福記的月餅。是她目不轉睛看著吳師傅,拿著大鐵夾子從烤爐里一個個夾出來的月餅。
靜淵把月餅掰成兩半,拿了一半慢慢吃了起來。七七在床上看著他,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心中柔情無限。
他吃了兩口便覺得有些干,倒了杯茶喝,見七七眼波欲流,正自深情地看著他,心頭一熱,隨即清了清嗓子,自嘲似的:“鹽灶上百十來個伙計,我買了幾百個月餅,還是不夠他們分,個個兒想拿多點帶家去。你的那幾個金福記被他們看到了,搶得那叫一個熱鬧。我這個當東家的,如今也跟長工們搶月餅,要被人傳出去了,別人就只怪你這個當老板娘的太慳吝。”
也不待她回答,把那剩下的一半拿了遞給她,她微笑著接住,靜淵道:“你把這一半吃了,咱們這算是過了中秋了吧?”一邊說,一邊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