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從太夫人懷里坐起來,垂下了頭。
“非是我想和祖母頂嘴。難道忍讓,就一定能換來好結果嗎?有時候你覺得剛強不行,無非是因為你還不夠剛強罷了。”
雖然過剛易折,可是軟弱和退讓,只會讓自己落到更凄慘的境地。
沛柔不曾忍讓的前半生,過的要比后來好得多。
她從來就不相信命運,她不相信老天爺眷顧了她前半生卻會突然棄她于不顧。
就好像她和齊延的婚姻,就算她那時已經賭氣不愿意再嫁給他了,可這道圣旨既下,也畢竟算是圓滿了她閨閣少女最深重的心事。
只是她剛出嫁的時候還沒有想清楚,又因為曾經和齊延說過不會再和他多做糾纏,如今卻要每日共處一室而覺得尷尬不已,新婚前幾日,甚至新婚當日他們都是分房而睡的,自然也就沒有圓房。
揚斛在她出嫁前就已經嫁了出去。紜春那時候已經是她屋里的大丫鬟,她嫁妝繁多,千頭萬緒。
誠毅侯府人多眼雜,新婚三日回門,就由紜春和織夏留下替她看屋子。
齊延陪她回定國公府,一路上未和她說一句話,才到定國公府門前,就被新帝一道旨意叫進了宮。
她當時氣得不得了,新帝如此作為,分明是要給她們徐家沒臉。
她雖然知道齊延也是無可奈何,卻也忍不住和齊延在定國公府門前吵了幾句嘴。
她回家見了柯氏和太夫人,自然是一句齊家人的好話都沒有說的,到了時辰她甚至不肯回誠毅侯府去。
后來黃昏時齊延從宮中出來,來定國公府重新拜見岳父和舅兄,她才由父親勸著跟他回了誠毅侯府。
齊延直接去了前院的書房,她一個人回了他們新婚住的正房嘉懿堂,卻不見了紜春和織夏,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一出府門,這兩個丫鬟就被何太夫人叫進了她住的養頤堂,一整日都沒有回來。
她立刻就帶著人往養頤堂去了。
一進院門,正見紜春和織夏跪在院中的瓦片上,只剩一口氣撐著才沒有昏死過去。
此時已經是夏日,即便只是站在日頭下半日也足以讓人中暑昏倒,更何況她讓她們在這里跪瓦片跪了一日。
沛柔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她沒有理會出現在院中的何太夫人,徑自讓綰秋和紉冬叫上她其他的陪房把紜春和織夏抬了出去。
何太夫人這是怪她不曾和齊延圓房之故。
可想在她面前擺太婆婆的威風卻是打錯了主意,她當即就讓父親養在府外專門為她辦事的親兵綁了幾戶何太夫人的陪房家的兒孫,送到她陪嫁的莊子里養了起來。
像何太夫人那樣殘忍她做不到,她不過是讓他們回不了家,無法和家人聯系而已。
那時候徐家的聲勢仍然很盛,她托沛聲去給燕京京兆府府尹打了招呼,他不敢沒有眼色的來找她麻煩。
而侯夫人張氏巴不得見太夫人吃癟,即便她也不滿意沛柔未曾和齊延圓房,也只是象征性的說了她幾句。
陪房過得如何,其實也是婦人出嫁之后在婆家的臉面,何太夫人頂了幾日,終于架不住底下人的哀求來讓沛柔放人。
沛柔自然是不愿意的,非要何太夫人在紜春和織夏養傷的廂房前高聲認了錯,才讓那些孩子回了家。
齊延面上待她的神色就更冷了。他不能理解她的心痛。
紜春和織夏是陪著她一起長大的,那一日她們從養頤和堂里被人抬著出來,她請來的大夫看了她們的傷都連連搖頭,幾乎就要都救不回來了。
即便救回來,后來她們倆的身子也還是很差,陰天下雨天氣不好時膝蓋就會疼的受不了,織夏在嫁人之后那么快就香消玉殞,固然是她丈夫的錯,可也不可能和這次的事情全然無關。
后來在香山小院里的時候,每到陰雨天,紜春就只能待在屋子里,連稍微動一動都會疼到心口里。
沛柔每日和她在一起,她怕沛柔見了傷心,還總是笑著安慰她說并不痛的。
綰秋和紉冬與她們即便平日總有摩擦,也不由得在她面前哭了好幾次。她們是物傷其類,沛柔又何嘗不是。
若是她不剛強些,只怕下一個跪在瓦片上頂著烈日暴曬的就是她了。
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大約還是從齊延收斂起了自成婚之日起他對她的冷漠開始。
他們成婚之前,他對她從來都是溫和卻疏離的,和他對另一個并不熟悉的人一樣并無不同。
即便是她向他表露情意的那一日,他也不過是稍稍摘下了自己的溫和面具,拱手向她作揖時,她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憐憫。
“多謝錯愛,實非良人。”他把話說得很真心,可也是這真心讓沛柔不知所措。
就像婚后他后來對她有過的溫柔,讓她逐漸的瓦解了自己身上的尖刺,和對齊家人的防備,居然會努力的想做一個好媳婦、好妻子。
她不怕他的冷漠,她甚至偷偷的想,這至少說明她在他心中已經與眾不同了。
她拿妻子的身份和余生的日子去換他心中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雖然非她本愿,可若是自成婚之后仍被他那樣溫和對待,她慪都要慪死。
那時候的沛柔終究也是有自己的堅持的,她努力的對住在偏院里的何霓云視而不見,也努力的整理著自己的心。
直到何霓云挺著快三個月身孕的肚子站到她面前。
從她知道齊延和何霓云有了這樣的關系,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和齊延好好說過話了。
齊延明明告訴她他們之間只有一次的,該是有多巧,才能有了這個孩子。他們成婚已近兩年,她都還沒有過身孕。
那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慌了神,跌跌撞撞的跑回娘家去哭訴。
柯氏是由世代書香、高門大戶出身的大嫂謝氏帶大的,謝家明面上禮義道德,可人口眾多,私底下又豈能沒有一點糟污?
柯氏就給了她一副藥,讓她帶回去給何霓云喝下,不僅這個孩子會消失在世上,未來她也不會再有其他孩子。
雖是寵妾卻不會生子,可以免了沛柔后顧之憂。
那時候沛柔已經全沒了主意,自然母親說什么就是什么,二嫂劉氏卻在送她上車前悄悄的勸她該去和丈夫商量。
庶長子出生的確棘手,可失去了丈夫的心才將真正的一無所有。
誠毅侯府也算是有規矩的勛貴人家,長輩們或者也不會就這樣看著未來可能的庶孽亂家。
沛柔回去以后想了一夜,把這幅藥藏在了妝鏡臺最底層,孤身去了前院書房找齊延。
三個月來她還是第一次來書房,齊延看起來很疲憊。這幾個月來何霓云懷孕、海柔過世,她也實在已經很累了。
她看著書房內室里齊延睡的那張床,就是他和何霓云曾經歡好過的地方。
她很想大聲的咒罵齊延的欺騙,罵他惡心,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哭的站不住,最后還是落在齊延的懷里。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卑微的懇求齊延,求他不要這個孩子,她以后必然不再任性了,她會尊重他的祖母和父母兄弟,好好的主持中饋做一個合格的妻子。
他是答應了她的,甚至還和她玩笑說要做一個好妻子就該先把她哭臟了的他的衣服拿去洗了。
她破涕為笑,伸手去拍他,帶落了旁邊小機上來時齊延正在看的蜀中地圖。
后來何霓云就從偏院消失了,沛柔沒有計較她的去處。她是如此的相信齊延,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答應了她的事情。
過后不久,齊延就被任命為宣威將軍,帶兵前往蜀中平亂。
他平時都以書生形象示人,又是新科進士,難免給人文士柔弱之感。
即便擅長馬球,也不過是游樂所用,朝野上下質疑聲頗多,就連沛柔也不知道新帝找借口為齊家加官進爵為何偏偏選了這個時機。
直到兩個月后齊延率軍大敗苗夷,在戰場上斬了苗人的一員猛將,朝野上下的非議聲逐漸才平息。
不過當然也有人會說是苗人不堪一擊,齊延雖有功績,也不過是尋常罷了。
其他人看他是建功立業,她卻只盼望他平安。
這場仗打了七個月,她也就提心吊膽了七個月。中間她失了一個孩子,家書中也不敢告訴他。
可笑她那時還以為是自己的罪孽,對齊家人的非議和責難都沒有吭聲。
他走的時候是寒冬,回來時已經是炎夏。
她每日盼望著家書中他說他回來的日子,可先等來的卻是抱著他們新生的孩子的何霓云。
沛柔什么也沒有說,摔了何霓云敬上來的茶,任由她帶著孩子在誠毅侯府里住了下來。
她平生唯一一次的軟弱和讓步,換來的依舊是欺騙和傷害。
她還是只能剛強起來,她在齊府失去了太多了,一個孩子,織夏、綰秋,和一些尊嚴的碎片。
和她的尊嚴比起來,只會令她流血流淚的情愛,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自己寫了和離書,打點了行李,只等著齊延在那里簽上他的名字,她就可以回到她一直想回去的徐家了,回到她夢中永遠花團錦簇的熙和園。
但他也沒有。沉默,回避,一走了之。而后耐心地等到她完全沒有能力強硬的時候,一封休書了結了他們這段孽緣。
她忍不住想起前生的自己,坐在秋日的楓樹下,一字一句的朗讀著前生他寫給她的休書。
“立休書人齊延,系燕京人氏,曾祖誠毅侯,為燕梁功臣之后。永承元年從上意,憑媒聘定徐氏為妻。”
“豈期過門之后,本婦多有過失,不順父母,不事舅姑,身有惡疾,妒忌亂家,無子絕世,正合七出之條。”
“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立此休書休之,退還本宗,任其改婚,并無異言,休書是實。恐后無憑,立此文約為照。永承四年九月初五佩印為記。”
一字一句纂刻在她心頭,每想到一次,就是一次鮮血淋漓。
命運原來就是這樣無情。
并非剛強無用,也非軟弱無恥,都在于命運安排遇見的那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