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四爺聽著,心中念頭打個轉,只得訕笑道:“四叔怎會不舍得,不過幾個人罷了。..”但他這般說著,最到底沒能將立即把人送給她的話說出口來。可不答應的話,她就要往千重園里回話去,云甄夫人聽后焉會高興?
闔府上下都知道,因了連二爺的事,云甄夫人對二房尤為不同。一落地就沒了母親的若生,更是被她時刻嬌慣著的,并非府里其余幾房的孩可相比較的。
他討饒般地看向了連爺,干咳兩聲,勉強笑了笑說:“哥,我手邊的那起人,你也都是知道的,只怕阿九用著也不會稱手。”
那群人以“青蛇”一詞為名,原就是因為毒辣油滑似蛇,平素干的也都是那些不認為外人道的事,饒是他自己用到他們的時候也并不多,的確不適合一個小姑娘用。
于他看來,若生要用人,找幾個會拳腳的用一用也就罷了。
難不成她將來還想繼承云甄夫人的衣缽?
念頭一閃,連四爺臉上的笑意愈發尷尬不自在起來。
若生平時很聽他的話,偶爾甚至會同他的女兒宛音爭寵,只為討他一句夸贊,今日卻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說不通了。連四爺同自家哥說完話,又轉頭去看若生,勸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四叔如果有法也一定給你摘下來,可這回卻不是四叔小氣舍不得給,委實是四叔覺著你用他們倒不如另選幾個為好。”
“阿九,你四叔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連爺沉思片刻,也勸了句。
若生垂眸。無聲透了口氣。
她的記性算不上好,可前世父親的離世,綠蕉的死……一樁樁她都記掛在心底里,埋得深深的,入了夜睡著了。這些往事就像是夢魘一般漸次浮上來,叫她心疼得幾乎要無法喘息。
她永遠都不能忘記綠蕉去世那一天發生的事。
烈日灼灼當空,天氣熱得叫人渾身滴汗。被四叔打發來尋她回去的老吳瘦皮猴似的,神色輕佻,笑意猥瑣,提著劍站在她們跟前。綠蕉厲聲呵斥過去。換來的就是一劍穿心而過。那般小而破敗的院落,在那一刻卻空蕩得好似曠野一樣,她被震住,呆立在原地連上前扶她一把都給忘了。
這一回,她搶占了先機。自然再不能如當時一般呆呆立著。
風掠過樹梢,有綠葉飄落,被風吹著拍打在糊了月白色窗紗的窗上,發出簌啦輕響。若生就在這細微的響聲中,抬眼朝叔看了過去,斬釘截鐵般地道:“用著稱手不稱手,難道不該先用過才知?我這還沒用過,四叔就巴巴說了兩回不宜我用。莫不是瞧不上阿九?如果真是這樣,四叔大可以直言!”
連四爺聞言微驚,當即笑道:“你這丫頭可真是。四叔平素夸你的時候還少了?我要瞧不上你,你五妹妹在我跟前可就沒法做人了。”
猜著若生跟五姑娘宛音一直明里暗里較勁,連爺便故意扯出了女兒來說事。
若生心中宛若明鏡一般,聽了這話也就賣面地微笑了下,但嘴上仍不松口,說:“四叔也不必說了。左右不給就不給,姑姑那想必還有更好的人。”
言下之意。她終究還是要去千重園告狀的。
連四爺知道云甄夫人偏疼她,這說了后人早晚還是得給她。不僅如此,事情一說出去,反倒還得再叫他落個苛待侄女的名頭,往后就是再巴巴上趕著給她送好東西,只怕也洗不掉小氣二字的烙印了。
眼瞧著想在這說服若生是不可能的事,連四爺只得用力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打趣起來:“罷了罷了,似乎我可不敢真落個瞧不起你的話,這人你要是真想要,那就給你。可你四叔手頭也是要人的是不是?所以啊咱們打個商量,你從里頭選幾個可好?等挑得了,再去你叔給挑的人里頭選幾個。”
連爺聽著這折中的法,不由失笑,看了一眼連四爺發現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怕已是剮肉一般的疼了,便對若生道:“也好,你就先從青蛇里選幾個用用看,若稱手,咱們往后再說,若不稱手,回頭就還了你四叔。”
若生爽快地點了頭答應下來。
連四爺長松了一口氣,回過頭去吩咐在旁伺候的扈秋娘:“傳話下去,讓那幾個都收拾收拾,干干凈凈地過來讓姑娘挑人。”
扈秋娘應個是,正要退出去時,又聽到連爺道,“性把那幾個也都叫進來吧。”她就再應一聲是,大步流星退了下去。
屋里漸漸寂靜下來。
連四爺是個耐不住的,就歪在椅上問若生:“丫頭,你什么時候連四叔手邊有哪些人都給打聽著了?”
若生挑眉,正視了過去。他先前還叫她阿九,這會卻連乳名也不叫了,口氣愈發親近,隱隱約約間還帶著幾分長輩的譜。她就輕笑出聲,繞著扇柄下綴著的杏色流蘇把玩著,道:“這可不能告訴您。”
“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還說不得了?”連四爺追問。
若生輕描淡寫道:“四叔,咱們家可不興刨根問底。”
一旁的連爺聽到這話,也不由微微側目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沒吭聲,只繼續吃他的茶等人來。
連四爺卻大笑了兩聲,“哪個說的咱們家不興刨根問底?”
若生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忽然問道:“姑姑為何終身未嫁?”
連四爺:“……”
若生攤手:“您說,是不是不該刨根問底?”
“……”連四爺張口結舌。
好在外頭已響起了腳步聲,扈秋娘已回來了。
一行七八個人,皆著了差不多的衣裳,只高矮胖瘦不盡相同。
若生看著四叔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就知道這群人是他的,于是就開始大膽地在這七八人中尋起了老吳來。她記不得他的具體樣貌了,可身形卻還記得些,瘦,很瘦,干巴巴的連兩頰都凹陷了下去。
她一個個看過去,從頭看到腳,仔仔細細打量著。
突然,一個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抿了抿唇,旋即指了那人扭頭問連四爺:“四叔,這人叫什么名?”
“哪個?”連四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看清楚后漫不經心地道,“哦,就叫他老吳便可。”然而話音剛落,他卻忽然警醒起來,問若生:“怎么,你已經挑妥了?”
老吳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個,但人生得丑,看著丁點不討喜,他本料想著若生選誰也不會選了老吳才是,可此刻若生第一個就指了老吳來問他,連四爺的心不覺往上提了提。
送人給她,他已是肉疼萬分。
這如果送的還是最得用的,他可就連腦殼都疼了。但往往怕什么就來什么……
少女猶帶稚氣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異樣,只看著他道:“此番是不是不論阿九怎么挑,四叔都會應允?”
連四爺不妨她突然間不答反問,猝然間脫口而出:“那是自然!”
若生就點一點頭:“好,那我就要這幾個!”
她白皙纖細的手指伸得筆直,依次從左點到右,在點到老吳時停下了,“算上他,就成。”
連四爺的心猛地漏跳了下,但話已出口,想再改口反悔就來不及了。
若生眉峰微揚,道:“四叔以為如何?”
“很……很好……”連四爺咬著后槽牙,從齒縫間擠出話來,想笑,這面上的笑容卻比不笑還生硬尷尬。
若生嬌嬌笑了兩聲,從椅上站起身來,徑直走到老吳幾人面前,朗聲說道:“四叔已經把你們幾個撥給了我,往后你們就不是四叔的人了。”言罷,她轉身望向連四爺,斂衽一福,恭謹地道:“阿九多謝四叔。”
連四爺沒聽見謝字倒罷,這會一聽進耳里,當下不痛快起來,可當著連爺的面,又要防備若生去向云甄夫人告狀,他是一不能反悔二不能發火,只能憋著氣艱難點頭:“不客氣,這都是四叔該做的!”
“這下就夠人手了。”若生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笑吟吟念叨起來,“叔選定的人里我再挑個五個吧。”
說著話,她又看向了扈秋娘這會剛剛領進來的一行人,隨意挑了幾個出來。
叔選的人,必是花費過心思多方考量過的,她再挑也挑不出什么名堂來,選哪個都是一樣的。
若生兩下敲定,站在那同叔道謝,眼角余光卻瞥向了人群里的老吳,眸光微閃,發出了咄人的光芒。
老吳似有察覺,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來,對視一眼卻又立即低下了頭去。
她身為主,遠不是他能一直盯著看的。
然而她打量起他來,卻是肆無忌憚。
眼前的人同記憶中那干巴巴的惡人,并沒有大區別,一樣瘦得像塊風干了的臘肉。
若生看得心頭一陣火起,勉強按捺下去,等到叔跟四叔出了點蒼堂后,她便看著跟前齊刷刷站了一排的人,點了老吳出來,問:“叫什么名,都會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