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金沐生大腳一踹,破門而入,金秀玉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李承之。
正是他進門的這一腳,讓她趁機掙脫了李承之的雙手,倉皇逃回自個兒房中。
將門緊緊關住,背抵著門板,金秀玉粗重地喘著氣。
然而金家這小院攏共才有多少分地,院子小,門板薄,外面的對話仍能聽的一清二楚。
只聽李承之道:“沐生,可記得當初你拿什么做了拜師的束脩?”
中間的沉默大約是金沐生猶豫了一會,最終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把我姐姐給你做媳婦,讓你做我姐夫。”
即使聽不到聲音,金秀玉都能想象出李承之得意一笑的模樣。
“金沐生!!!!”
金家的整個小院都忍不住顫動了一下。
東廂房門猛地打開,金林氏站到門口喝道:“鬼叫什么?幾更天了還不歇息!”
罵了對門的西廂,她對還站在井沿上的李承之,和聲細氣地說道:“大少爺,這天兒也晚了,不如早些歇息罷。”
李承之點頭微笑道:“這便睡了,大娘也早些歇息。”
金林氏唯唯點頭,目送他進入房中,關了房門,不久吹滅了燈燭。
“沐生,愣著做甚,今兒你與爹娘同睡,快些鎖了院門,進屋來。”
金沐生一張臉頓時皺成了苦瓜,磨磨蹭蹭地往院門走去。
忽而腦中靈光一閃,回過道:“我不與你們倆擠被窩,今兒我找佟福祿睡去!”
他飛快地說完,屁股一撅,隨手帶上院門,一溜煙跑了。
金林氏急的跳腳,卻是無可奈何,好在佟家是熟識,往日里自家兒子跟佟福祿也互相在對方家里宿夜過,倒是沒什么可擔心的。
只好自己穿過院子,鎖了院門,回屋歇息。
一夜安穩不提。
東方展露魚肚白,淮安城的東市向來比西市醒得早。
李承之醒來的時候,耳邊是隱隱約約的聲音,木輪欸乃、小販吆喝、銅勺鐵罐碰撞、各種嗓音的交談,匯成一曲雜響。
迷糊未完全清醒之際,只覺不如往日一般的寧靜,眼睛未睜卻已感受到了鮮活的生氣。
院子里繩子呼啦啦下去,木桶掉在井里發出悶悶的一聲撞擊,水聲咕嚕,繩子繃直了,搖動木柄,滾軸轉動,咿呀咿呀響著,滿滿一桶水被拎了上來。
“彭”,木桶落在地面上。
“嘩啦啦”,水倒進了木盆里。
然后是毛巾掉進盆中,在水中絞著毛巾,水撞擊著木盆的內壁。
李承之微微瞇著眼睛,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這一系列聲音,然后慢慢聞到了玉米餅的清香。
窗子底下有腳步聲經過,門扉開啟,吱呀一聲,那些原本隱約的腳步聲、車輪滾過地板的欸乃聲、小販的吆喝聲、人們問早安的招呼聲、還有叮當的銅鐵碰撞聲,都撲了進來,如同原本靜止的水墨畫,突然充滿了色彩,鮮活起來了。
這就是東市的早上,這就是金家的早晨。
李承之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還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豆兒,去看看大少爺起了沒!”
金林氏的嗓門經過了一夜的休養,在這涼爽的清晨,顯得特別圓潤響亮。
“娘,你小點聲,李家是富貴人家,不如咱們小老百姓起的早,此時恐怕睡的正香呢!”
金秀玉的埋怨雖然比金林氏要輕一些,他卻仍然聽的一清二楚。
唇邊露出一抹苦笑,誰說有錢人家就起得晚,他每月里總有八九回,天一擦亮便須起床。只是每次他早起,滿院子的下人都戰戰兢兢,滿府上下都不敢高聲,深怕惹了他這個煞星。
每每要到他吃完早飯,出了府門,眾人才算松一口氣。
今兒倒也奇怪,明明比平日醒得早,心情卻并無郁悶,尤覺神清氣爽。
他起身穿了衣服,推開房門。
早晨清新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不由人精神一振。
金秀玉笑道:“你醒啦!我已備了清水、牙粉同毛刷,快來洗漱吧。”
她嗓音清亮,揚著小臉,透過云層漏下來的幾絲光線正好照在她臉上,灑了淺淺一層金光。
李承之忽然覺得這樣的她,既親切又動人。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過去,目光卻始終粘在她臉上。
金秀玉不等他走到,便轉過身去,腳下小碎步,進了廚房。
李承之洗漱完,正好金老六也起了。
“家中床板硬,不知大少爺睡的可好?”
李承之微笑道:“甚好,一夜安眠。”
金老六一笑,自去洗漱。
端了早飯的金林氏和金秀玉從廚房中出來,原來堂屋門口已放了一張桌子,椅凳俱全,在這里吃早飯,既透亮又清爽。
母女倆一面擺飯一面說著話。
“可要為沐生留飯?”
“他昨晚既是在佟家睡,想必早飯也在那吃,怕是直接從佟家去了學館。往日不都這般,娘怎的忘了。”
“確實如此。”
母女兩個碎碎交談著一些閑話,一面盛好了四碗粥,擺好了小菜、玉米餅,并筷子勺子等物。
金秀玉將長長的辮子甩到背后,沖著院子里的兩個男人,俏皮地道:“兩位大老爺,早飯備妥了,若是洗漱完畢,便請過來用膳罷。”
金老六拿手指點了的點,笑罵了一句“這丫頭”。
李承之嘴角微微挑著,仿佛覺得自己便是這家中的一份子,這樣的畫面仿佛已經重復了成百上千個日子,熟悉融洽,渾然天成。
他坐下來,學著金家三口的樣子,將小菜夾到粥里,喝了一口,然后拿了一塊玉米餅子,咬一口在嘴里嚼著。
金林氏道:“今日要做多少蠟燭?”
金老六道:“做他兩百斤罷,后日便是七夕,鋪子里生意好呢。”
似是在心中盤算了一下,金林氏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后點頭道:“使得。”
金秀玉一面小口吃著,一面低聲對李承之道:“知道怎么做蠟燭么?”
李承之搖頭。
金秀玉嫣然一笑道:“今兒便讓你見識見識。”
李承之只是看她一眼,老神在在地吃著自己的早飯,氣定神閑。
金秀玉算是明白了,這個男人,平日都是成熟穩重,斯文有禮,只是一沾酒,內里的邪惡本質便都跑了出來。她暗暗在心中盤算,今后可得讓他少喝酒,尤其不能喝醉。
她這么想著,卻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已將對方納入了自己的照料范圍之內。
早飯完畢,金林氏和金秀玉母女自行收拾碗筷。
金老六對李承之問道:“大少爺可要巡視鋪面?”
李承之搖頭道:“往日繁忙得很,今兒個偷了一日閑,伯父若是不避諱,可容我見識見識那蠟燭制造的技藝?”
金老六一笑,說道:“大少爺可知這淮安民俗,未成親的準女婿,幫襯丈母娘家做活,那是本分。”
李承之也笑道:“承之身為淮安人士,怎會不知。只怕伯父嫌棄這毛腳女婿。”
金老六抿著嘴,但笑不語。
對方雖未表態,李承之卻已暗喜。
金家三口是合作慣了的,誰干什么活計,都有定例。
廚房收拾出來后,金老六先從廚房提了烏桕脂出來,這回有李承之幫忙,兩人提了滿滿兩大桶放在廚房。
一開始自然還是卷芯骨,這活兒金林氏和金秀玉都是做的極好的。
金秀玉照往常一般用棉片卷著蘆葦桿,金林氏則一面做一面教給李承之。
難為李承之一個大男人,竟能捏著薄薄的棉片和細細的蘆葦桿,輕手輕腳地做活,一次兩次之后,倒也似模似樣。
金林氏不由夸道:“這做生意的,頭腦就是靈光,這學做活,都比別人學得快!”
她這人也甚妙,若李承之是頭天上門,打死她,也決計不敢讓對方這么尊貴的豪門大少爺做這樣的小活計;而她既是早就認定了對方是自個兒的女婿,又經過了這幾天的相處,熟悉了對方的秉性,倒比自己兒子還要親切。
做蠟燭這樣的活計,在對方經手便是幾千幾萬兩的大富商眼中,自然不值一提。然而她既是將對方當做了金家女婿,理所當然便認為是應當傳授他這門技藝的。
說李家人特立獨行,金家人也有諸般妙處,首先這身份地位,于這家人眼中,既可如那天上的浮云,也可如那地上的糞土,全然不必在意。
金秀玉一面做活,一面看著李承之卷芯骨,他手指修長,骨節均勻,襯著那鮮黃或嫩綠的蘆葦桿,倒十分的賞心悅目。
這人好看,手也好看。
李承之低著頭,十分專注地做著手上的活計,偶然抬了抬眼,與她目光相碰,復又低下頭去。
其實李承之畢竟是頭一回親手做活,往里日拿賬本的手,哪里有金秀玉、金林氏這般靈活,卷出來的芯骨只是馬馬虎虎有個樣子,用是決計不能用的,沒見金林氏都挑出來單獨放在一處么。
金林氏是直腸人,卻不是傻子。
他們三人卷著芯骨,金老六則如往常一般,用芯骨刀鍘出長度一致的蘆葦桿來,備她們使用。
“刷”,一下;“刷”,又是一下。
李承之瞧著有趣,金老六便讓他試試。
這活兒倒是輕松得很,他上手極快,第一刀下去還有參差,第二刀下去卻已然整整齊齊。
金老六贊了一聲:“聰明人果然學的快。”
李承之雖云淡風輕,嘴角卻仍泄露了一絲笑意。
金秀玉有心膈應人,便懶懶說道:“這也好,若是哪天李家生意敗落,大少爺不妨跟著咱們家做蠟燭,倒也能混口飯吃。”
李承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金林氏則早一巴掌拍在她后腦上,啐道:“童言無忌,說的什么混賬話兒!”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