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乙微雖然并不認得國主的長子穆瑄，可卻是認得那神醫柳元正的，遠遠地向那桌望過去，果然看到跟柳元正同席的幾個人都有些富貴公子的氣度，其間還坐著那晚上跟他們動過手的小子。

其實若說他們幾個富貴小混蛋晚上出來扯淡，那倒也不算什么，可今夜畢竟不是平常時候，何況他們中間還夾了個太醫，這不倫不類的一伙人湊在一起也算奇事了。薛乙微心中疑惑頗深，想到柳元正醫術高明深受國主器重，可澹臺妃小產，柳元正不在宮中伺候卻在外頭與大妃的兒子喝茶看戲，這太不合情理。薛乙微本能地就想澹臺妃小產之事必定與大妃有關，后宮爭寵本是常事，只是不知道他們這次的陰謀里會不會把將軍也捎帶上去。

想到這里，本來想走的薛乙微也遲疑了。雖然將軍給的軍令只有一條，就是今晚要把小小姐給藏好了，可是眼前有機會去當一把斥候，他還真不想走。現在戲臺上亮，座位上黑，要是他摸黑過去偷聽幾句話，那幫富貴小蠢貨也未必能發現他。

想到此處，他回頭來對齊攸說，“小小姐你在這里……”

薛乙微愣住了，桌邊齊攸的位置已經空了，他本地看了靳昶一眼，靳昶用下巴向穆瑄那個方向點了點，薛乙微猛回過頭去，差點一句粗出來，小小姐那個闖禍精已經貓著腰一路向瑄少主的方向摸過去了。

“靳昶到出口去把風等著接應，我過去把小小姐帶過來。”薛乙微鬧心地下了命令，靳昶點頭離座，薛乙微也站了起來，眼睛看著齊攸的位置，卻沒有徑直過去，他從容地在座位間的過道里穿行，專挑黑的地方走，一面又露出好像在尋找空座位的模樣。

齊攸身量不高，貓腰在桌子和椅子之間移動的速度卻很快，這里時常有頑童穿行，所以黑燈瞎火的也沒人留意她，不一會她就已經鉆到了穆瑄和澹臺鈞隔壁的一張圓桌底下。

其實齊攸根本還不知道澹臺葒月小產的消息，她過去偷聽全然是出于好奇。她在宮中待了幾個月不是白待的，她也算是能看出個眉眼高低來了，宮中的勢利眼更是見識了許多。所以今天一見著這張桌子邊坐的人，她就覺得奇怪，齊國王長子穆瑄素來是眼高于頂的，現在卻跑出來請一個品級底下的醫官看戲，這可是奇談，何況還有澹臺鈞那一臉的鬼祟。

“柳大人絕不會連那種藥都沒有，就配些來又能如何？倘或真沒有，便是寫個方子也好，難道我們還會把你的方子傳揚出去不成？”這說話的聽著正是澹臺鈞，他后面的聲音就轉低了，“難道我們不知道這事若露了底就是個死嗎？柳大人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齊攸心里一驚，什么事這么嚴重露底就是個死啊？這會子桌邊就三個人，除了柳元正這個命賤的不說，那剩下的可一個是國主的兒子一個是侯爺，要什么事能把這兩個東西都弄死？難不成他們在跟太醫要毒藥準備謀反？可是在這熱鬧不堪的地方計劃圖謀本國國主，這也太兒戲了吧？

齊攸一邊想著一邊留神在聽，柳元正開口說話了，可是她只聽了一個“我”字，臺上就開始玩命擂鼓，弄得齊攸即使近在咫尺也是什么都沒聽見。她從桌子底下探出頭來，戲臺子上這會正在演那個皇帝在戰場上廝殺，鑼鼓震天，別說是隔著半張桌子一條過道這么遠的距離了，恐怕就是同張桌上也得交頭接耳才能聽得到對方說的話。齊攸終于有點明白他們為什么要在這里商量事情了，一是這地方雖然魚龍混雜可是決計不會有朝廷的官吏，二是這里雖然人多嘈雜，可是旁人想聽清他們說話也是不易。

齊攸被鑼鼓震的一陣煩躁，抬頭向那桌上看過去，名醫柳元正本來就是有名病鬼臉，這時候卻更顯得面目難看，齊攸從下邊看上去，他的腿都在桌子底下微微發抖。可見穆瑄和澹臺鈞這兩個小王八蛋可是逼了他一件大事。

齊攸耐著性子等著這段戲唱完，終于有了一會子靜些的時候，齊攸縮回桌子底下豎著耳朵正準備偷聽幾句緊要的話，卻在桌子底下看見一雙穿著官靴的腳走了過來，靠近澹臺鈞似乎附耳說了什么。齊攸隱約覺得事情有變化，就聽見澹臺鈞有些慌張地說，“真晦氣，門口竟然有猛虎騎的人，而且還是素日里常跟著齊攸的，也不知道那個野丫頭是不是也在這里。”

齊攸一驚，又聽見穆瑄那雍容的腔調答道，“你慌什么？不過就是個上不了臺盤的奸貨罷了，值什么？”他停了停卻用命令的口吻說道，“你們幾個，不用在這里護衛了，都去給我搜，如果發現有跟武士模樣的人待在一起的小姑娘，統統給我扣住。

齊攸還在想穆瑄這鳥人后一句話是在與誰說，就在桌子底下看到前后左右至少十雙靴子來了個立正，推開屁股后頭的椅子大步走開。

齊攸一身冷汗，想著自己真是太冒失了，連敵情尚未摸透就鉆進了敵營中間，這下子進退兩難了。她有點埋怨自己往這邊來的時候，怎么就只顧著看那三人，就沒有仔細悄悄周圍這幾張桌子邊坐的是何等樣的人呢？這下好了，他們雖然都是一幫二五眼，在她靠近的時候并沒有發覺她，可是這會子他們都起身走了，穆瑄桌邊這幾桌都變成了空桌，那就跟明晃晃的白地一樣，她只要一爬出桌子就會被人看到，這一下子可是進退兩難。

齊攸思索了一下對策，唯一的法子就是等著穆瑄這個缺心眼的主子折騰完，估計他在這里謀劃這些見不得人的事，也是怕人瞧見的，她只要再在桌子底下貓上一會兒，把他們都熬走了，她也就可以出來了。

只是不知道他們說門口的猛虎騎是誰，難道是澹臺錦派人來找他們了？要真是那樣還好，不然等一會薛乙微和靳昶要是被發現，那可算是落了單了，就他們兩個被宮中這十好幾個侍衛圍攻，不被揍廢了才怪。想到這里齊攸又心焦起來，在桌子底下急的熱鍋螞蟻一般。

齊攸在桌子底下憋了半天，下一出戲已經開始唱了，誰知上頭旦角那哀怨的唱腔才剛甩開，就被什么人一聲喝止住了。齊攸在桌子底下一樂，肯定是有什么市井小無賴來砸場子了，這要不是此時此景她必然要跳出來看個熱鬧，不過就算是此時此景也沒什么不妥，等一會打起來掀桌子踢凳子了的，她保準可以趁亂溜走。

可恨齊攸蹲在桌子底下視角受限，只能瞧見太醫柳元正的腿抖得更厲害了，齊攸就納悶了，難不成進戲園子的是個妖精不成不過跟著就聽見澹臺鈞的聲音也有些緊張，“怎么宮里的人到這來了？瑄少主，我看咱們趕緊從后頭走吧。”

齊攸看不到，但是感覺上穆瑄應該是默許了的，澹臺鈞的聲音就平穩多了，頗有些頤指氣使地命令柳元正，“咱們分頭走，你從前頭走。”

柳元正苦笑，“是，下官遵命。”

齊攸在桌子底下卻登時來了精神。什么？宮里來人了，這下可是熱鬧了，看起來這里頭必然有故事，難道是穆瑄謀反的事被他爹知道了？那可就是大熱鬧了。可要真是那么大的事，澹臺鈞可就太穩當了，穆瑄更不見得有多慌張。

齊攸在桌子底下看著桌邊的三人分兩個方向離開，她在桌子底下稍微遲疑了一下，猶豫了一下自己到底該追著哪邊過去。也就是一瞬間她就想明白了，追著穆瑄和澹臺鈞不但危險很大，而且就算追上了他們也不會向她吐露一個字，澹臺鈞可是時時刻刻找機會想要暴打她一頓的，那么跟著柳元正就合算多了，柳元正什么都知道，而且說不定她稍微想辦法嚇唬一下，他就能告訴她些事。

主意已定，齊攸一拍膝蓋，就朝著柳遠正跑的方向想鉆出桌子追上去。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大手從她身后伸進桌底，一把揪住了她的肩頭。她的小心肝狂跳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剛才澹臺鈞他們說的什么宮中來人了等等的話都是假的，他們已經知道了她就在附近，那樣說只不過就是為了詐出她來。

桌子底下空間有限，齊攸根本掙扎不起來，何況抓著她肩頭的那雙大手有的是力氣，老鷹抓兔子一樣把她從她的兔子洞里拽了出去。齊攸冷汗直流，手一伸放到腰間，就要掏東西，身后那人比她更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齊攸心里涼了。

“干什么呢？”身后一聲低語，齊攸熟悉的很，“小小姐，跟我往這邊來。”

齊攸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薛乙微把她硬拖到暗處，“前邊跑不得。你看”

齊攸瞪大了眼睛，戲園子入口處幾個宮中內侍模樣的人帶著一隊侍衛，都拿著風燈火把，像是在找什么人，齊攸再仔細一看，那幾個太監身邊還站著澹臺家的一個婆子。齊攸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難道他們不是來抓穆瑄澹臺鈞的，而是來抓自己的？

“這是怎么回事？”齊攸低聲問薛乙微。

“今日澹臺妃小產，恐怕宮中有變。”薛乙微低聲說，眼睛也向著那邊，在緊張地觀察著情勢。

在他說這句話的功夫，齊攸已經隱隱猜到了什么，再聽薛乙微說出來，頓時覺得脊梁骨上走了一層寒意，“那將軍他……他是不是進宮了？”

“今晚將軍會進宮是一定的。”薛乙微低聲答道。

“什么？”齊攸打了個寒戰，腦子里想起史書上宦官誘騙武將進內庭繼而誅殺的事情，“他們要滅了澹臺一族嗎？將軍是不是會被他們……”

薛乙微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那些宮中侍衛以及身邊的地形，這個時候才感覺到身前的小女孩在瑟瑟發抖，薛乙微這還是頭一回看到齊攸害怕，好像也就是這個時候才想想起來這小東西還是個小女孩。

“別怕，大戰在即，國主就是再無能，也不至于這個時候誅殺大臣，何況這個大臣，還是帶兵的上將軍。”薛乙微說道，“國主派這些飯桶來尋你，這更能說明將軍無事。”

齊攸不解，回過頭來看薛乙微。這個年輕男人清秀得略嫌陰柔的面上帶著一絲不屑的冷笑，“除了將軍，國主無將可派，可是他要用將軍卻又不信將軍，那該怎么辦呢？那就只有把你弄到手里，最好軟禁在宮中為質，這樣他才可寬心。”

齊攸怔了一下，忽然想通了不少事，可是卻有三分不信，“我……我只是個野孩子。為什么是我？”

薛乙微聽了她的話竟然輕狂地輕笑起來，“不然還能是誰？將軍父母雙亡，一個奶奶都是過繼的，并非是親祖母，他能憐惜誰的命啊？國主心里明鏡一樣，能讓將軍投鼠忌器的只有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不過在我看來，國主真是蠢的要命真要打起仗來，訊息不暢是常有的事，比方說戲臺上那個靈姬不就是因為以訛傳訛所以丟了性命嗎？國主本來不信將軍，將軍一旦出征在外，難免有訊息不暢的時候，那時節國都里再有人加把勁煽風點火，國主一怒之下就會殺了你……到時候將軍不跟國主拼命才怪。”薛乙微說完了話，又輕吐兩個字，“蠢貨。”

齊攸呆在一邊，先是聽到一個霹靂一般的消息，說澹臺家的老太太其實不是澹臺錦的親祖母，跟著又聽到薛乙微說自己要是小命不保澹臺錦會跟國主拼命她差一點一口氣上不來昏過去。齊攸這是平生第一次覺得這么臉紅。

身后忽然輕輕的一聲唿哨，齊攸從臉紅心跳的半昏迷狀態中回過神來，這是猛虎騎斥候中常用的唿哨聲。薛乙微比她反應更快，已經向后竄過去了，趴在石頭欄桿上往下看。桂月坊這露天戲園子是設在河邊的，不過上昱城中的這條小破河彎到這里，河床下降地勢陡然升高，這里說是臨河，其實房舍卻是建在高出河岸兩米多的土崖上頭的。

齊攸從欄桿旁伸出腦袋往下看，下頭吹響口哨的是靳昶，此時正騎在一匹馬上，旁邊還空著一匹馬。

“我把你放下去，靳昶在下頭接著。”薛乙微說，齊攸已經自己翻過了石頭欄桿，薛乙微連忙扶著她。下頭靳昶在馬上站了起來，齊攸很輕，把她接下來安置在馬上并不難。

薛乙微放下齊攸之后，立刻翻欄桿下來，動作輕巧嫻熟的像是翻飛的飛鳥，只見著他輕蹬了一下土崖，人便幾乎無聲地坐在了馬上。

齊攸有點羨慕，回頭張望的時候忽然看見不遠處另一個人也從欄桿上翻下來，不過落下來的時候沒有馬接著，落地的時候是很干脆的屁股先著地。不過這人起身就一瘸一拐地小跑了起來，齊攸心中一亮，“是柳元正。快追他”()}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