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一章

第二卷第一章

出上昱城的官道走到這里，已經有些荒涼，最近的城鎮距離這里也有一天多的路程，遠離了繁華世界，才覺得秋意漸濃，日暮時候便是一派寒煙蕭索。

河邊的篝火已經點燃，正發出木頭燃燒的噼啪聲音。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就宿營在這條河邊，馬車在篝火的四周圍成一圈，組成了一片不算大的營地。篝火旁有不少人正在忙活，營地邊緣臨近河邊的地方，卻立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沉默地望著河面，仿佛身后營地里的熱火朝天都跟他么有關系。因為身高的緣故，他看起來顯得略有些清瘦，一身黑色的衣服，長劍斜斜的隨意掛在腰間。離開國都，他有時候看起來更像個游俠，而不是個武士。

這人就是澹臺錦，齊國的大將軍。

澹臺錦巡視各處軍備的奏本很快就準了下來，齊國國君穆世風的辦事速度還從未有這么快過。澹臺錦外出巡視，其實就等于是大將軍將要和他的嫡系軍團暫時分開，穆世風求之不得，早早地就把他給打發了出來。澹臺錦微微笑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真是尷尬，他既可說是炙手可熱的寶貝，也可以說是燙手的山芋。國君既不想用他，又不能殺他，更不能放他。這會子他走到這里，恐怕國主的斥候也早就發回了消息。

身后營地里傳來兵士們的笑聲，澹臺錦從沉思中醒過來，看了一會兒煙波浩渺的河面，火上燒烤的香味漸漸彌漫過來。澹臺錦回頭看見自己的侍衛們正在興致勃勃地燒烤著路上打的獵物，不過，火邊沒有那丫頭的影兒。這趟出門，澹臺錦是本來是帶著齊攸的，可是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格外的安靜，這倒讓他生了幾分戒備——這孩子不會是又在琢磨什么吧？

澹臺錦左右看了一圈，營地里似乎確實沒有齊攸的影子，澹臺錦想起來這一天似乎都沒看見齊攸，他的心頭一沉。齊攸的性子，若是她一直吵鬧的話那反無事，可若是她像現在這樣安分那才是她要搗蛋的前奏，再說她也絕對不可能這么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馬車里。難道她這會已經偷偷溜走了？在這荒山野嶺里，天又要黑了，再想漫山遍野地去找一個丫頭，難度可不亞于在后園子里找一只貓仔。不過說起來，也就是齊攸還能把他拉回到瑣碎的尋常日子里來。

澹臺錦快步向營地中間走過去，篝火邊果然沒有齊攸的影子，往日里跟著齊攸的那些侍衛倒都在，跟齊攸玩的最好的那個靳昶這會子正趴在地上，滿臉炭灰地玩命吹著炭火。

“齊攸呢？”澹臺錦踢了踢靳昶的屁股。

靳昶茫然地抬起頭來，憨憨地看一眼自己的將軍，四周看了一圈，“不在馬車里嗎？”

澹臺錦就知道問他也是白問，懷疑地走到齊攸坐的那輛馬車前，“齊攸。”他低聲喚了一句，沒人回答他。他等了一會兒，試探地伸出手去，慢慢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不出所料，里面空空如也。

澹臺錦惱火地重重摔開簾子，頭頂就“咔吧”一聲脆響，澹臺錦怔了一下，一串榛子殼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腳邊。

澹臺錦抬起頭，馬車頂上坐著的小丫頭“嘻嘻”一笑，把榛子仁咬得咔咔響，“找我做什么？”

澹臺錦瞧著那張笑吟吟的小臉，搖頭無話，轉身剛要走開，就聽見身后馬車發出“吱”的一聲，接著空中就發出像是重物落下的聲音。澹臺錦反應過來，猛地轉身回去，伸手去接齊攸。結果這次晚了一瞬，齊攸的腳都已經落了地，他只來得及抓住她的小胳膊。

齊攸站住腳后一聲不吭，澹臺錦也不知她是哪里受傷了，一驚之下愣在當地也沒說話。齊攸抬起頭，歪著腦袋，十分不樂意地說，“你怎么不接著我？”

說的還挺理直氣壯。澹臺錦的臉色一下就黑如鍋底，張口就吼她，“不要再玩這沒意思的游戲了，爺可沒工夫陪你，你再從高處跳一次，你看我管不管你。”

齊攸被嚇了一跳，伸手塞了耳朵，轉身躡著腳走了。

澹臺錦站在那倒覺得沒趣，想想興許是行路無聊，齊攸老是這么不待見他，不理睬他，他還真是有些無趣。跟著終于想起來，齊攸這兩天好像確實有點躲著自己。難道那天喝醉之后，他確實有些得罪她？這個野生的貓崽子也知道記仇了？

侍衛們多半都是走南闖北的老手，燒烤野味自然不在話下，這會子看來已經烤出些成品了，澹臺錦看著齊攸樂顛顛地沖上去，搶走了第一批能吃的烤肉。

澹臺錦啞然失笑，慢慢向齊攸走去。他看得出來齊攸在這些武士中間很受喜愛，這么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既柔軟又堅定，誰會不喜歡她呢？她坐在火堆旁嘻嘻哈哈地說笑，火光在她淺金色的裙子上反射出柔和明艷的光澤。澹臺錦不禁想到煙州出產的罕見珍珠。與其他水澤之地出產的銀色珍珠不同，煙州的珍珠總是暖煦地包裹著氤氳的淺金色光芒，不像是反射的，倒像是珠子天生就會聚斂那樣的光潤。

齊攸長大的也真快啊，他總是記著她初見時那面黃肌瘦的模樣，可是現在仔細看看才發覺，她就像煙州之南的碧海中睡著的珠子，不經意間已經熠熠生輝。那光亮不僅僅在于她漸漸顯露出來的美貌，還在于……在于她本身，全部的齊攸。

齊攸在火堆旁抬起頭來，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河水的盡頭，她剛好跟澹臺錦的視線相對，齊攸連忙轉開了眼睛。澹臺錦覺得有些無聊，明明前幾天齊攸還像個孩子一樣死死地粘在他身邊，他雖然忙的有些煩，可其實大約還是被粘得很高興的，所以甚至都暗暗希望將來也能生出個女兒來。可是現在齊攸就有點懶得搭理他了，好像是突然對靳昶那個傻子生了興趣似的，竟然跟他吹不停的牛皮。不過也是，也就只有靳昶會把齊攸吹的牛皮都當真，不會像他一樣不客氣地讓齊攸閉嘴。他都不止一次偶然聽見，靳昶把齊攸那個混蛋丫頭的話當做海外奇聞，認認真真地講被別人聽——齊攸那個小混蛋心里還不定怎么爽呢。

這么說齊攸是有些喜歡靳昶么？少年交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有些意思。靳昶雖然小事不聰明，可是大事也不糊涂，武藝也算是可圈可點，將來早晚也能至少做到偏將，或是更大。可他不想齊攸嫁給戎馬一生的人。不過說實在的，他其實覺得誰都配不上齊攸，所以也說不定自己其實就是舍不得那孩子。若是那孩子走了，自己真是寂寞。

澹臺錦忍不住自失地一笑。看著靳昶和齊攸說話，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自己從前，難道那時節自命風流倜儻，其實站在蘇子卿面前，也是這幅呆樣子么？

齊攸偷偷地看著澹臺錦，他又露出了那副神情，雖然是淡淡的，可她還是看得出他跟平日里的不同，她偷偷看著澹臺錦跟蘇子卿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這幅神情。

澹臺錦晚上沒吃多少東西，因為第二天要趕路，早早地就催著齊攸睡覺。齊攸爬上自己馬車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回頭問澹臺錦，“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娶親了？”

馬車外頭站著的年輕男人挑起眉頭，“說什么？”

齊攸的臉紅了，又縮回頭，“你要是娶了蘇姐姐，自己開牙建府了，我是不是就礙事了其實……你隨便把我許給誰都行的，我不在乎。”

除了夜里要值哨的人以外，剩下的侍衛們都在七嘴八舌地說話，挑著自己睡覺的地方，沒人留心將軍小姐說話。澹臺錦抬起眼睛看著齊攸，“你就為這個不高興嗎？”

齊攸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有點后悔自己一時沖動說出口的這些話。

夜風輕寒，遠離了上昱城和那些人事，陌生的地方似乎特別容易引得人說心底的話，澹臺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齊攸談論蘇子卿，“你像是認得蘇子卿。是在世子書舍嗎？”

齊攸點點頭，“在宮里，她指點我讀書。”

澹臺錦笑了出來，“怪不得總覺得你有些奇怪的進益。”

齊攸沒有說話，她聽出了澹臺錦話里多了一些莫名的親近，好像真覺得自己能學成蘇子卿似的，她忽然莫名的惱火。“我再也不想讓她指點我讀書了，我原來去找她是希望我能像她那樣，可是后來我知道我跟她不一樣。”

齊攸的聲音在夜里微微高了一些，她感覺到了，緊緊地閉上嘴。

“她的母親是齊國的一位公主。”馬車外的年輕男人最后說道，“你當然不是她，也學不成她。不要再去見她了，你想讀什么書，我也會教你。”

齊攸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蘇子卿那天晚上說的話就像是又響起在她的耳邊。她不知道澹臺錦的意思是不是說，蘇子卿跟她的不同之處是在于，蘇子卿出身高貴么？難道還用直說出來嗎？她齊攸就算不被人點撥，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蘇子卿那么高貴，別說是齊國的一位公主，就算說是帝都皇帝的女兒也沒什么不可能的。

她惱火地抬起頭，卻發現澹臺錦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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