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攸掀開車上懸著的暖簾向往張望，也不知道是誰，竟敢跑到大將軍的宅邸外頭吵鬧，齊攸本來郁悶了半晌，這功夫著實想要換換心境，打量著看熱鬧的心思向外看，頭一個想到的緣故竟是澹臺錦該不是欠了誰的銀子忘了還？才剛還聽見澹臺錦不悅地問是誰在門前喧嘩，這會子卻都安靜了下來。齊攸聽見什么人在跟將軍請安，聲音熟悉得很，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只知道這聲音不是澹臺府里的。要下馬車跑過去看，齊攸又有些猶豫。耽擱了一會兒，齊攸坐著的馬車又向前走去，這會兒大門前已經沒人了，連澹臺錦也不見了蹤影，幾個家丁正在門口收拾碎成一地的破凳子，好似有人在這兒大鬧了一番似的。誰敢來澹臺錦門口鬧？這么大膽子的人還操著一種恬淡溫厚的嗓音？齊攸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那聲音是誰了，前不久那人還在城垛邊上跟她閑聊，不過那時她心不在焉，也沒怎么把他往心里記。等她受傷醒來，澹臺錦就帶著她急急趕回上昱城，她也就沒再見著他，幾乎就把他給忘了。書房里，澹臺錦看著那個有些狼狽的書生，衣領都被撕裂了，發髻也有些松散，好在面上還沒有挨上拳頭。可即便如此狼狽，這書生的態度依舊從容自若，澹臺錦微微一笑。“先生一向主理下昱城，諸事繁雜，何以親離軍營？”羅寧一笑，“下官不過是六品小吏，言微身輕，一身在否何以動搖下昱雄關。戚老將軍才是國之基石，不料近日臥病在床，著實令人心憂。”話轉到這里，澹臺錦已經知道羅寧的來意了，戚文廣擔憂自己因為齊攸的事對他懷恨在心，躲了一陣子火頭便派了跟自己還算能說得上話的下屬來從中斡旋。只不過他心里卻有些疑惑，“先生來我府上，為何不向門房報上戚將軍名帖？我府上家人雖然無狀，但也斷不至侮辱將軍信使。”羅寧聽了這話倒有些猶豫，“這個……這個是下官來得匆忙，一時竟將戚將軍的名帖忘在下昱城的書房中了。”

澹臺錦沒有說話，羅寧抬起眼睛看了過去，觸到澹臺錦幽黑的眸子立刻有一種難言的壓迫感，明明是比自己還小的一個青年將軍，可是他坐在那里，便有猛虎蓄勢待發之勢。被他這樣看著，便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羅寧也有幾分沒有自信，反觀澹臺錦似乎在何種時候都是游刃有余。

羅寧本以為自己提起戚文廣抱恙，澹臺錦必定會客套詢問，他也就好為戚文廣的失職回旋幾句，他臨來的時候戚文廣可是囑咐再囑咐，要他刺探一下澹臺錦對他的態度，可是澹臺錦竟然完全不提戚文廣，跟著就說起許多軍務上的閑話。

最后羅寧坐不住了，起身將戚文廣的禮物獻上，還未等他巧舌如簧，澹臺錦忽然說道，“先生來我門上，寧可鬧將起來自己吃虧，也不肯拿出戚將軍的名帖，想必是憂我門上不嚴，擔心國主知道外臣結交與我。先生既不肯陷我于不義，這禮物益發也不該拿出來才是。”

羅寧吃[愛書者]了一驚，澹臺錦雖說是武將，可這靈透的心思也真算可畏。他不想讓人知道守下昱城的戚文廣與大將軍有交情，所以不拿出名帖來，只得硬闖澹臺府的心思，只怕他一出現在門口，澹臺錦就明白了。

“天也晚了，家中多有不便，也不虛留你了。不知先生會在上昱城幾日，現住何處？改日我親等府門，請先生吃酒。”

羅寧的話再難說出來，自己的差事幾乎是還沒開個頭，就被秋風掃落葉一般撮出門去了。差事沒辦成，他自然不能馬上離開上昱城。戚將軍雖然沒有抱病在床，可是天天提心吊膽地擔憂著上昱城里的那只猛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把他的骨頭扯碎，早晚也要讓那老人家病倒。

戚將軍雖不算有大才具的人，可也畢竟不是惡人。

羅寧離開澹臺府的時候，天將傍晚，上昱城的街道上卻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邊各色店鋪的燈籠都挑了起來，小店鋪的爐火都支在門外，飄香的味道被爐火烘烤得暖意融融。羅寧久在下昱城冰冷的軍營里，乍回繁華富貴地，心頭有些飄飄的，真有些難以融入。

想起今日再見澹臺錦已經不可能，他在上昱城中也沒什么舊友，想要找人攀談敘舊也不可得，現在天黑得早，若要回館驛中歇息又覺得冷清。羅寧站在人流里，一時有點想不出去處，忽然聽見身后一聲喚，“羅大人。”

羅寧愣了一下，連忙驚喜得轉過頭去，尋思著必定是遇見了以前下昱城中的故將。可是回頭卻看見一張生面孔，大約二十幾歲的模樣，從站立的端正姿勢來看確實是行伍出身，可是羅寧卻不認得他。

“尊駕莫不是認錯了人？”羅寧疑惑地問道。

“先生若是羅大人，我便沒認錯。”

那人生硬地說，帶著武士特有的粗魯憨直，“我們小小姐請你，跟我來。”口氣可沒有半點邀請的圓滑意思，生生的就是命令。仿佛根本沒把聽話的人放在眼里，好像羅寧若是敢說聲不去，他就會伸手把羅寧拎去見他主子。

羅寧還沒從上昱城的滿眼繁華中醒過腔來，也沒想出是誰家“小小姐”能在上昱城上當街強擄良家男子，打量著自己也沒法拒絕，便跟著那壯漢武士走了。他們沿著大街沒走多久就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巷門口有個賣包子的攤，熱氣騰騰的冒著香味，羅寧的肚子跟著就叫了起來，他等了澹臺錦一天，還沒顧得上吃飯。

進了巷子沒走幾步就是一家小小的酒肆，從墻里挑出一根竹竿來掛住酒旗，羅寧進了院門就瞧見里面屋子里靠窗坐著的一個小姑娘。十四五歲的模樣，明媚的就像下昱城頭的彎月，羅寧心頭猛跳了一下，想不到此番進城，竟能見到澹臺錦的妹子齊攸。

羅寧的腳步不知不覺放緩放輕，隔著窗子看齊攸，不過幾個月未見，這小小的女孩怎么眼中就生出這些寥落來，像是一夜成年了一般。齊攸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轉頭向窗外，看著羅寧樂呵呵地露齒一笑，可愛得不行，一時間仿佛又變回了混沌爛漫的小女娃。

羅寧被她笑慌了神兒，進門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齊攸更被逗笑了，咯咯笑著說，“我就知道是你來啦。那時候我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你道別。”

羅寧無奈地笑了一下，居然這么輕描淡寫地說走得匆忙，要不是她自己壓開傷口留血跡做記號，恐怕她已經沒命了。“齊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齊攸笑著點點頭，又給羅寧讓座，“我算著你必定是替你主子負荊請罪的，我哥哥不是小心眼的人，你只管放寬心就是了。”

羅寧聽著倒有些想笑，“姑娘一句‘不是小心眼的人’，說的何等輕松？姑娘可知道那晚上大將軍有多恐怖，小人現在想想仍覺心悸，那日真擔心找不回姑娘，下昱城定然會被人屠了城。”

齊攸端起酒壺的手頓了一下，停在桌上，羅寧好奇地瞧著齊攸，“小人是打比方，不是說令兄真會屠城。”

齊攸笑了，搖搖頭似乎不覺得羅寧的笑話好笑，舉起酒壺斟酒，溫暖濃郁的酒香四溢開來，羅寧看到齊攸的衣袖滑落，白皙的手腕上套著一只墨綠的鐲子。

“羅大人急著回下昱城嗎？”齊攸問他，將酒盅遞了過去，羅寧連忙站起身接過來。

“戚將軍說我不必即刻返回。”羅寧端著酒盅，溫過的酒暖了他的手指，“我且在館驛住下，也幫著戚將軍望望都中的局勢。”

“哦。”齊攸說了一句，羅寧抬起眼睛看她似有所悟，“怪不得各地的官員都有館驛在上昱城，出出進進的不少人都是進得了公侯府邸的，我還納悶他們在都中待著就是到處吃酒看戲賭錢是為什么。”

羅寧笑著點頭，向齊攸解釋道，“就是在國都里四處閑逛，拉幫結伙，而后將種種消息告訴自己在外頭的主子。大到國主或是朝廷明發的詔書，小到拐彎抹角聽到的議論，都要寫成密信從府邸寄送回去，這就是所謂的邸報。”

“國主也算是朝臣，難道國主在京城，也有住著這樣的人的館驛？”齊攸好奇問道。

“聰明。”羅寧喝干了一盅酒，便覺得胸口里暖意融融，跟這樣聰明女子閑扯些國中之事，倒也有趣，“好一個國主也算是朝臣，真是一語中的。國主在京城自然也有府邸，每隔幾年國主進京覲見皇上的時候便要住在那里，各個封國都是如此。只不過如今皇室不怎么硬氣了，覲見的規矩有些松動，那些各國國主的府邸里住著得只有替人觀望局勢的人了。這些人多半也是公卿身份，能入得了帝都的權貴之家，甚至皇宮內院。不要忘了，如今的皇太后，就是咱們齊國出的。”

“又是公主。”齊攸低低地說了一句，也喝干了杯中的酒，這次侍衛上前，為他們斟滿酒。

羅寧聽了齊攸的話，便笑道，“自然是公主。不論是帝姬，還是各國封的公主，生來就是用來聯姻的。聽說如今的皇太后，幼年時候便被送到了帝都，少時便是名滿帝都的美人，那時先帝也是這幾代國主中難得的英才，聽聞也是個翩翩少年，極善撫琴，堪稱國手。可惜大婚沒幾年就一病死了，留下皇太后孤兒寡母撐著搖搖欲墜的江山。”

“聽你說的，好像皇帝快不行了似的。”齊攸笑了，“我瞧著還好吧。可惜他們不能知人善用，我哥哥本來在帝都闖出名頭的，可惜卻未被皇上、太后重用。”

幾杯酒下肚，羅寧興許是喝醉了，臉頰上現了一絲酡紅，“他們是不敢用吧。凡是有大才具的人，沒有一個君主不是又愛又恨。何況澹臺老侯爺死得不明不白，帝都的廷尉都牽扯進去，說皇室不知道太牽強了。就算那時候皇上幼小，可是那時候可是太后專權……”

齊攸的手指僵住了，“你怎么……你怎么知道帝都廷尉的事？”

齊攸的褐色眼睛緊緊地盯著羅寧，一股熟悉的窺見恐怖秘密的感覺籠上了她的心頭，她本以為跟羅寧小酌一場是能讓自己松一口氣的，可是羅寧明顯也是話里有話。齊攸覺得一陣疲憊，所有跟她一個孩子說話還藏頭藏尾的人，無非是想利用她的口來向澹臺錦說他們想說的話，無非是想利用她來拉攏，或者陷害澹臺錦。

可是羅寧低下了頭，齊攸從他的神態里看到了落寞，許久之后，羅寧才說道，“那時候死去的不僅僅只有老侯爺一人。”

齊攸呆呆地看羅寧，他微微苦笑，“可惜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是大人物，也不是所有人的兒子都能像澹臺將軍那樣，能夠手刃仇敵。我猜大概許多人的不肖子孫都像我一樣，一事無成罷了。”

“令尊為什么……”齊攸不知道該怎么問。

“我知道的不會比澹臺將軍多。”羅寧一句話就終結了齊攸的問話，他抬起頭溫和地看著齊攸，“對著澹臺將軍，我必定講不出這些話，可是跟齊姑娘說，居輕松多了。”

齊攸松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戚將軍太老了。”

羅寧驚訝地挑起眉，那可愛的孩子皺著眉頭說道，“澹臺將軍年輕些。”

羅寧忍不住哈哈大笑，卻沒回答齊攸的話。明明是一句拉攏人的話，可是卻被這孩子隱晦得如此可愛。

“不愿意就算了。”齊攸舉起酒杯跟他碰杯，一雙褐色的眸子忽然狡黠起來，“那不如就為我所用吧，反正你在上昱城李閑著也是閑著，我白送你個結交上昱城中尉的機會。”

羅寧聽著倒覺得有趣，他到上昱城里還真是閑得發悶，“說來聽聽也無妨。”

“我有件事，須得一個能說會道，臉皮又生的人幫我辦妥。你也知道，我哥哥的人一出門，人人都知道是他的人，我要用了他們，容易給我哥哥惹事。而我的人呢，不是這些不會說話的武士，就是那些一說話就壞事的家伙。”齊攸顰著眉說道。“我自己又是小女孩，出入公卿府邸多有不便。”

羅寧聽到這里還在想，齊攸說的一說話就壞事的家伙是些什么樣的人，可是跟著就想起了那日下昱城里碎嘴的胖子，頓時有些明白。“齊姑娘是想要一個明事理的體面人去中尉署給你辦差么？”

“正是如此。”齊攸狡猾地笑笑，“怎么跟中尉說話，我不管，那是你們文士擅長的。你只消要中尉暫時把他的人借給我用用便是了。”

羅寧驚訝的說道，“那怎么可能？姑娘的話太兒戲了！中尉署負責全城治安和半城的防備，怎么可能聽姑娘的調配？”

“我又不讓他們干什么造反的事，不過就是督促他們干活勤勉些。”齊攸低聲說道。

“那也不可能。”羅寧一口回絕。

“羅大人[愛書者]只要說動中尉大人出來見我就是了。”齊攸輕聲曼語地說，“到時候他該是肯從旁協助我的。”

“你靠什么說動中尉大人？”羅寧狐疑地問道，他倒是活動了三分，要想靠他的唇舌說動一個重臣出府一趟該不是難事。可出來見齊攸又能如何？

齊攸好像想要混過去什么，羅寧始終看著齊攸的眼睛，齊攸躲不過去，咳嗽了一聲，低聲說道“也不靠什么。就是，他家公子要坐船去外公家，被我挽留下了而已。”

羅寧一口酒辣透了喉嚨，這才有些明白，為什么齊攸說有些事不方便大將軍的人出面，這坑蒙拐騙的事大將軍能出面嗎？

“問姑娘一聲，大將軍知道這事嗎？”

“告訴他我就殺了你。”齊攸悠悠地說了一句，小口地啜了一口熱酒。

羅寧嘻嘻一笑，“怕死還真不敢進這上昱城。”

齊攸抬起眼睛，重新看著羅寧，“事成之后，我買個小院子送你做謝禮，算是你在都中的產業，你也不必住戚將軍的館驛了。”

羅寧“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齊家小姑娘的話倒像是包養小白臉的貴婦，“謝禮倒罷了，我有心做成此事，純屬想在上昱城中看看熱鬧。姑娘要做的事我不多問，心上卻很是好奇，倒想要看到最后。”

齊攸點頭，“我知道羅大人必然有這份好奇心的，要是我也會如此。”

羅寧心念一轉，忽覺這姑娘來找自己果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倒像是把人看透了。說句實話，他羅寧可不覺得小姑娘綁票的事有多嚴重，反倒好奇小姑娘打開這么大的一個局面，到底后頭想要干什么，這么處心積慮地做事，可絕不是想要玩一場游戲而已

“羅大人您不必害怕，事后我會派人保護你，中尉大人不敢把你如何。”齊攸收了玩笑的意思，認真地說道。

羅寧溫和地笑了，“無防，大不了我早些回下昱城。我本就是無名的人，往下昱城一藏，任誰也找不到我。”

齊攸笑了起來，好像羅寧的話讓她挺開心，羅寧剛一松精神，齊攸卻認真說道，“羅大人說亂世將近，若真是如此，大人名滿天下的日子也便不遠了，再說自己是無名的人也不妥當。”

羅寧的胸口霎時火燒一般，自己半世潦倒，這小女孩說起自己的將來卻言之鑿鑿，想起那日澹臺錦也是如此，輕易就讓人胸懷鼓蕩，仿佛登高遠望。他又喝了一杯酒，漸漸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愿意兜攬這趟進上昱城的差事，又為什么這么容易答應齊攸的差事。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