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34下

齊國王城的宮苑里鑼鼓鞭炮齊鳴，金色的屋瓦似乎都在這巨大的喧鬧聲里震顫著，十二對帶著面具的貴胄少年正在庭中踩著神鼓的韻律，跳著古老的舞步。大儺的儀式正進行到當中，王室權臣以及他們的妻女都在這里，按照齊國風俗，已嫁做人婦的成年女人隨大妃一同坐在帷幕之后，十幾個未出閣的貴族仕女卻都跟著老太后坐在前頭。

齊攸就挨著兩個未出閣的公主們坐在下首，澹臺家的女孩兒們還坐在她的下首。她對一切熟視無睹，只是低著頭，發間插著的金步搖在她的鬢邊輕輕晃動，她抬起手把那煩人的礙事東西抽出來放在面前的小幾上，微微深吸了一口初冬微涼的空氣。默默地想著澹臺錦今天竟然會回家來等著她一起進宮去，他不是一向都忙得很么？忙到連看她都是匆匆一眼，她有時候都覺得，自己一定是個子太矮了，太容易被看成地上的小石頭。可是現在，澹臺錦的目光會在她臉上停留得久得多。

齊攸抬起頭，悄悄向澹臺錦看去，那個高大的男人安然坐在案后，面容不復初見之時的冷峻，澹臺錦似乎也有變化，只是那變化極緩慢極不分明，想來在外做野軍的日子跟在城里侍奉國主的日子，必定是截然不同的，各有各的過法，各有各的難處。只是不知道，澹臺錦更喜歡哪一種日子。不過哪一種都不好過，齊攸想起舊日爹爹身上的傷疤，她想想自己并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她轉過頭來，視線忽略了身邊的那些女孩子們，文昌縣侯穆景風緊挨著太后坐在她身邊，再后面才是公主們。穆瑄和穆璃兩位少主坐在文昌縣侯的對面，國主的下首，穆瑄看起來還是沒有什么精神，十三公主穆洛說國主現在對這位愛子不怎么上心，圍獵之事真的讓他失愛于自己的父王？穆璃還是那個樣子，雖然一臉瞌睡像，可是齊攸看過去他立刻就感覺到了，還向齊攸露出了一個短促的微笑。

齊攸低下眼睛，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穆瑄的下首就坐著一個打扮異常的少年，齊攸認得他。他說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齊攸想了一會，大約是……奈查兒德隆巴庫。那個蠻族的少主正專注地看著中州的大儺儀式，那雙像碧湖一般純凈的眼睛里透著好奇，看得入神連嘴唇都微微分著。齊攸想起自己答應他的事，她說過會告訴他誰才是查古部大可汗的女兒。她一連幾個月不出家門，一是因為沒心情，二就是為了躲這個人。

庭中的干柴堆上潑了神前敬過的油，熊熊烈火很快就燃燒起來，大儺儀式已經進行到了高潮，少年們將黑色的靈幡丟入火堆，惡鬼將被火焰吞噬。齊攸悄悄地起身，向后退去，人人的目光都在那堆火焰上，沒幾個人留意了她的行動，穆洛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不過也不太在意，很快就又轉回頭去，唯獨跟著她進來的靜雪要跟著她出去伺候。可是齊攸到底對宮中的路線比靜雪熟悉得多，她在宮殿下宏偉的立柱間繞了幾下就將靜雪甩開，自己走入了一條夾道。

蘇子卿的屋子還像往常一樣冷清，甚至沒有生火。門外依舊沒有宮女侍候，齊攸近乎無聲地走了進去，檀木的妝鏡前，女人正在獨自梳妝。那只纖長的手，白皙得透出淡青的血管，握著一只紅得仿佛凝血的瑪瑙梳子，冰冷的齒子慢慢在烏黑的發絲間穿過。她抬起眼睛，在鏡子里跟齊攸對視著，她并未面露詫異，齊攸記不得她什么時候驚訝過，她總是如此平靜恬淡——可惜，這平靜的外表只是假象。

蘇子卿沒有跟她寒暄客套，甚至沒有站起來讓座，只是慢慢地梳著她的頭發。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琴案邊的香爐里正散發著裊裊殘香。齊攸記得這味道，那日撫琴作歌的女子，也曾燃過這香。

“你想殺我，是因為擔心我會見到你的臉，你會暴露自己。你想殺澹臺錦，是因為他要了你爹爹的命？”齊攸突兀地說，言語直達秘密的深處。這是齊攸的方式，簡單卻沒有多少人受得了，鏡子中女人的臉一瞬間抽掉了大部分血色。

蘇子卿轉過頭來，烏黑的長發從肩頭流瀉而下，她盯著女孩的眼睛，半晌，她低聲說，“不要總是強出頭，你不過是個小女孩。你死了，就像第一場西風里的寒蟬一樣，不過是凋零了聲息而已，無人會在意，即便是你望了一夏的那個人，也不過只會略覺寂寞罷了。”

齊攸忽然笑了，唇角一點頑皮，“師傅真是殘忍，我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罷了，何必告訴我這些成人的道理。”

蘇子卿微微地抿起了唇，嘴角一抹淡淡的紋，她注視著女孩，猜測著女孩話里的諷刺。齊攸那雙眸子明亮起來，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知道，師傅是夏日枝頭灼眼的繁花，而我不過是秋蟲。不過，枝頭的花怎會知道秋蟲的心思？秋蟬哪里有夏花的驕傲自負，誰記得不記得我又如何？我來這里，只是好奇。想知道你怎么下得了手殺他。難道他不是最愛你那一樹繁花嗎？我知道你的難過，可處心積慮地謀害他，那中間的謀劃算計，你是怎么冷靜下來做到的呢？”

“你替他不平？”蘇子卿冷冷地笑了，“我們之間的事，還輪不到外人來鳴不平。”

齊攸的眼里終于露出挫敗的酸澀，蘇子卿冷哼了一聲，“我長你這些歲，你一個小姑娘心里會想什么，我自然知道。何必來我這里自取其辱？”

“他知道你差點就殺了他，你還想要他娶你？這么明晃晃的利用，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上當？”齊攸說道。

“你問得還真是老實。他知道我要殺他，卻沒有害我，自然是對我情深，那么娶我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男人的謀略是在外頭，他們不會對閨房中的女人算計。何況，澹臺錦何等驕傲自負，他深信我是害不死他的。”蘇子卿看著齊攸，“你不懂，是不是？你倒真像個男子。”

那孩子低下頭，似乎受到了傷害，可是蘇子卿卻聽到她低低地說，“我腦子笨，所以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奈查兒部可汗好戰，如果澹臺錦不在了，齊國的軍力便等于倒了五成，燁北人要打過來，這位草原大可汗也會趁勢而動，他的后方便空虛了，你那幾乎被滅掉的家族所剩的最后一支軍隊，就會獲得喘息的機會，甚至趁勢反撲。也許，他們還有最后一絲希望，對嗎？如果草原可汗不把目光放到中州來，他就會無休無止地追殺那支最后的軍隊。”

“你是個怪胎。”蘇子卿說，“阿錦想要的是紅袖添香，而不是想要一個好手下。”

齊攸沉默了一會兒，“你非要讓澹臺錦傷透心嗎？”

蘇子卿笑了出來，“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巴庫。”齊攸忽然說道，蘇子卿的臉色一變，齊攸抬起頭，“你知道是奈查兒部可汗兒子的名字，是嗎？我已經告訴他，誰才是他要找的查古部公主。”蘇子卿又一次面色煞白，她看著齊攸，連呼吸也微微地急促，齊攸輕聲說道，“我以為幽居世外的師傅，不會畏懼死亡呢既然能那么坦然地安排別人的死亡，就要做好自己也隨時會死的準備。”

蘇子卿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你……是怎么知道一切的？阿錦告訴你的，是不是？向一個小女孩子訴說自己的煩心事兒，他可真沒長進，十三歲時如此，現在也如此。”

齊攸沒有回答她，她知道待在閨閣里謀劃一切的女人，是沒法理解她東跑愛書者i插nce西顛時碰到的那些破爛事的，幽居一處長久地等待，依靠他人的密信，依靠金錢，依靠交易，依靠長夜不斷的猜測來謀劃一切，最終只會變得越來越像一縷殘缺的魂魄。

齊攸轉過身去，打算離開這個病仄仄的地方。“攸兒。”蘇子卿忽然出言喚住她，“你手上那處駭人的傷疤，是在哪里弄的？”

齊攸的肩頭一震，低下頭看到自己不經意間露出的左手，手背上一道丑陋的傷疤。她咬住下唇，嘴唇微微有些發抖，她聽見背后一聲輕笑，“真可憐。”

齊攸什么也沒有說，她走出了蘇子卿的屋子，世子書舍又飄起了輕雪。她仰面看著陰霾的天空，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輕松起來，剛才面對蘇子卿的時候，她其實覺得很害怕。因為她是澹臺錦最喜歡的人，就算她什么都不做，澹臺錦也是最喜歡她，就算她要殺他，他還是最喜歡她。

國主穆世風的宴會上，澹臺錦不知是從什么時候才發覺齊攸不見了，她那張小案上只有一支金步搖。一直到大儺的儀式結束，酒宴又因為國主頭痛的原因也匆匆結束之后，澹臺錦才在殿外看見齊攸。

“攸兒。”他惱火地吼了一聲，這失態的行為引了不少文官側目，澹臺錦環顧四周，只得壓下怒火，大步向齊攸走過去，“人都在這里，你又跑去哪里了？”

澹臺錦剛才看見齊攸踮著腳張望，想當然地以為她是在找自己，所以急著走過去是想問她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沒有受什么委屈。哪知道他剛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腕，她就急煎煎地甩開他，繞開他那阻礙她視線的身體，又踮起腳往殿門口看，澹臺錦不由得回頭也往后看，剛巧看見那個草原上來的小廢物一臉恍惚地出門來。

“巴庫。”齊攸大聲叫道，在一片低聲細語的殿前突然這樣大叫，把許多老臣都嚇得差點閃到臺基之下去。

草原大汗的兒子茫然地抬起頭來，看到是齊攸立刻面露愧色，“齊……齊姑娘。”

“巴庫，三日之后我請你在懸月樓吃酒，可別忘了來。”齊攸大聲說道，澹臺錦皺起眉頭，不懂齊攸何必這么激動地喊這么大聲，不但那個叫巴庫的小廢物聽得見，這下恐怕全齊國的大臣都聽得見了。

“哦，”巴庫迷茫地回答，他本來以為自己害齊攸受傷，現在她又回到齊國大將軍的身邊，絕不可能再跟他說話，可是她現在卻在邀請他去什么地方喝酒。“是是，記下了。”他不由自主地點頭答應，又膽怯地望了一眼她身邊那一臉怒色的冷峻男人。

齊攸點頭一笑，轉身又乖巧地跟在澹臺錦身邊。澹臺錦看見她剛才邀請巴庫的時候明顯的緊張忐忑，對自己都視而不見，全然不在乎，轉眼間邀約成了之后又立刻一臉的滿足神色。他當著一眾大臣的面，又不能說什么，回頭瞪一眼那個蠻族的小子，那小子還在恍恍惚惚地往齊攸這里看，觸到他的目光立刻瑟縮了一下，轉身去尋璃少主說話。

眾位大臣寒暄了一陣子，便走出了宮門，各自坐了車轎回去，澹臺錦送走了最后跟他道別的人，把齊攸帶到她的馬車邊上，忍不住說道，“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邀約男子，想把我的臉都丟盡嗎？”

齊攸愣住了，身子明顯抖了一下，抬起頭睜大了一雙棕褐色的眸子看著澹臺錦。澹臺錦幾乎立刻后悔了，想說點話緩和下來，他本來也無意說這么嚴厲的話。可是他還沒說出哄她的話，齊攸自己就轉過了臉色，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似的，只是目光也低了下去，躲開了他的眼睛，“我疏忽了。”

澹臺錦原本想說的話就說不出來了，生硬地說出了一句話，“那個混賬東西差點害死你，不要去見他。”

“好，我不去見他就是了。”

澹臺錦就沒想到齊攸答得這么利索，硬是沒有話回答齊攸了。齊攸低頭等了一會兒，自己爬上了馬車。澹臺錦頓覺自己無聊得很，無奈地上了自己的馬車。一路無話，可是才走近澹臺府的大門，就聽見門房里一陣吵鬧。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