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聞言腳下一頓,走得更慢了。身后蔣氏仍在說著:“鄭家自打貴妃娘娘入了宮,又生下三皇子,每年都能得到宮里賜下來的臘八粥,二十年來從未斷過。今年忽然落了空,會不會是因為鄭家小姐先前做的那件事,叫太后、皇上、皇后都惱了鄭家?”
于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道:“不過是一份粥罷了,連免訓斥也沒有,鄭家小姐行事確實太過荒唐了,宮里有心冷一冷她,也在情理之中。但若說太后、皇上因此就惱了鄭家,卻是不可能的,好歹還在三皇子在呢。”
蔣氏有些不甘心,又接著說:“若是如此,只需少了鄭家小姐那份就行了,為何連鄭太尉都……”
“行了!”于老夫人厲聲打斷了她的話,“宮中賞賜的東西,無論誰得誰沒得,都是君恩,我們做臣下的,私下胡亂議論,成什么樣子?!鄭家小姐做的那件事,無論是宮里還是路王府,都已經結了案,與我們便再不相干。我們只要看好了六丫頭,別讓她再犯糊涂,鄭家如何,又干我們什么事?!”
蔣氏一時語塞,接著便沉默下來。
文怡自然知道她沉默的理由,文慧在大護國寺與鄭麗君私下見面,又說了那番威脅的話,這件事至今還瞞著侍郎府的人呢。蔣氏能恨下心把女兒以痘癥的名義鎖起來,當然不會讓她再受其他長輩的訓斥。
不過鄭家沒有得到臘八粥這件事……倒是引人遐思,也許是宮里的太后、皇上與皇后想要安撫東陽侯府?也有可能是有意敲打鄭家。看來太子妃的寶座若無意外,一定是杜淵如的了,只是不知道鄭麗君的姻緣會怎么安排?
文怡私心期盼,這位心計深沉、冷酷無情的大小姐,還是不要成為三皇子妻妾的好,否則以她的家世與背景,將來必然會憑借新君的寵愛呼風喚雨,到時候,顧家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文怡正想著,忽然看到迎面有一個丫頭從游廊對面走過來,卻是侍郎府這里安排給于老夫人的二等丫頭,并不是如意或雙喜,擔心會被她看見自己在這里,忙加快幾步走開去。
回到房中,柳東行派人送來的臘八粥已經放在桌面上了。冬葵將碗勺一一擺開,笑嘻嘻地從罐中舀了半碗粥出來,對文怡道:“小姐,方才奴婢去問晚飯的事,他們說今兒六小姐病了,廚下要忙著熬藥什么的,又因五小姐剛剛接過家務,便吩咐要熬幾鍋臘八粥好備著送人,因此耽誤了晚飯。奴婢們還擔心要吃冷點心了,幸好柳大爺送來了這罐粥,小姐先吃著墊墊肚子吧?”
文怡臉上微微一紅,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坐下吃粥,只覺得那粥入口綿甜,里頭的紅豆、花生、栗子、松仁等物全都煮得軟爛,還帶著果皮的清香氣與新鮮米香,絲毫沒有平日常吃的臘八粥里的那種甜膩味道,只讓人覺得清甜撲鼻,回味深長。
粥還是熱的,文怡起初以為是冬葵事先用小火爐溫熱的,經后者一指,才發生那粥罐外頭裹著厚厚的棉布套,防止變冷。冬葵還道:“送粥來的那位鄭嫂子說,這粥一離鍋就直接上了棉套,柳大爺又命她一路抱在懷里,穩穩當當地送過來,其他人的粥可沒這么精心呢!”
文怡臉又紅了,心里雖感動,卻又有些不好意思,撇開臉道:“我吃一碗便盡夠了,剩下的你們分了吧。”冬葵掩口偷笑著謝了賞,又問:“小姐要不要多吃一碗?其實這罐子里也就兩人份的粥,小姐一個人就能吃完了。我與秀竹分著吃,卻是少了些,還不如等外頭趙嬤嬤和趙大家的送來呢!
文怡臉更紅了,只得顧左右而言它:“趙嬤嬤與趙大家的要進來么?那是最好不過了,我正有事尋趙大家的呢。”如今有了一房家人,打聽消息什么的,倒是比先前方便,更別說趙大一家子在京中待的時日長了,對京城的事情比較熟悉。
冬葵笑瞇瞇地應了,又故意嘆了口氣:“若大老太太不是早早將鄭嫂子打發走了,這時候傳進來說會兒話也好呀,指不定有人心里牽腸掛肚呢!”
文怡咬咬唇,笑罵道:“還不快去傳話,讓趙嬤嬤與趙大家的進來?!不然就算她們送了粥來,我也不讓你吃一口!”冬葵大笑著去了。
文怡低頭看回碗里的粥,紅了半天臉,才慢慢吃盡了,晚飯倒是比平日吃少了許多。
第二日一大早,趙大兩口子便領了文怡的命令,借著剛換住處,需要采買些日常用具的理由,出門去打探了一圈,回來稟告,文怡才知道,昨日宮里賜下來臘八粥,引人注目的不僅僅是鄭家落了空這一件事而已。
今年這個臘月不比以往,京城的高官權貴,才因為皇子奪嫡之爭,敗落了幾家,又遠遷了幾家,剩下的還有因此獲了罪,卻又不至于傷筋動骨的,畢竟是在皇帝面前失了寵信,因此并未獲得賜粥,只有兩家或是因為上代尚了主,或是因為家里聯姻了宗室,方才得了一份粥。總的來說,今年得到賜粥的人家比往年都要少。鄭家若不是有三皇子外家的名頭在,倒未必會那么顯眼。
得了賜粥的人家,除了幾家新貴外,東陽侯府杜家與滬國公府阮家都得了大體面,另外還有幾家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叫人想也想不到的,也得了賞賜,其中就有林玫兒家。她父親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官位不高,卻才學出眾,甚得皇帝欣賞,又與路王交好。不過,皇后特別多賜給林家的一份粥,卻不是給林玫兒的,而是給她的堂姐妹林羽霏小姐。
這位林小姐的父親是林學士之兄,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方任著知府,官兒做得四平八穩,已經是任期的第五年了,年年考評都是中等,官聲平平、政績平平,自中了進士以來,從七品知縣做起,二十多年來,仕途也走得平平。只有一件事能令人略微側目,那就是他的正室妻子,林羽霏小姐的生母,乃是東陽侯府杜家的一個遠房族親。
趙大家的道:“外頭人都說,這位林小姐是秋天時才回京城的,此前一直隨著父親在任上,因此在京城里名聲不顯,只聽說是一位性情溫婉的美人。因是東陽侯府大小姐的表姐妹,有人便覺得她是沾了那位準太子妃的光了。”
文怡卻心中一動,想起了杜淵如那回在杜家與她見面時,私下提起東陽侯夫人阮氏的一點小心思,莫非東陽侯夫人最后選中的,就是這位林羽霏小姐?
家世背景不高不低,做良娣是足夠了,父親又是政績平庸的外官,母親是杜家族女,本人性情溫婉,容貌也好,這樣的女子若成了太子側妃,對杜淵如未必有多少助力,卻也礙不了什么事。外人都說林學士是個一心鉆研詩詞學問、愛好風雅、不好權勢的,想必日后也不會幫著侄女兒給杜家添堵?
文怡心中暗暗有了結論,便暫且將這件事放下,接著問趙大家的:“可曾打聽到鄭家那邊有什么消息?”
趙大家的笑說:“別的消息倒沒有,只聽說鄭家小姐昨兒去廟里祭過鄭家太夫人,回家后便一直沒出門。今兒早上鄭家老爺出門上朝,聽人說遠遠瞧著臉色不大好,因為馬倌牽馬過來時,略走得慢些,就狠狠甩了好幾鞭子過去。除此之外便沒有了。小姐若是想知道,小的便讓小的那口子再去打聽?”
文怡想了想,搖頭道:“罷了,這種事做得多了,萬一驚動鄭家人,豈不是叫你們吃苦頭?還是算了吧。”反正這種事,她相信大伯母蔣氏會派人去做的。她只有這一房家人,還是別費事了。
趙大家的卻笑道:“小姐也太小心了,這些事小的一家子在從前那位千戶大人家時,也是常做的。京城里頭,但凡是家里有人做官,或是常跟官家打交道的,誰不想法子四處打聽消息?尤其是這兩年不大太平,若是因為一時沒打聽到要緊的消息,就犯了糊涂,豈不是叫那些大老爺們嘔死?小姐放心,小的們都是做慣了的,知道分寸。”頓了頓,“再說,小的們雖愚笨,又是新來的,卻也聽說過鄭家小姐那事兒的風聲。小的們也擔心這位小姐會鬧出禍事來,連累了府里呀!”
文怡見狀,微微笑了笑:“既如此,我就不多說什么了,只是你們在外頭行事,需得小心謹慎,千萬別叫人留意上了。”又讓冬葵取了十兩碎銀一吊錢來,交給趙大家的:“這些就給你們在外頭使,別虧著自己,若是不夠,只管跟我說。”
趙大家的眼中一亮,她在那位千戶家里,兩口子一個月也掙不到這個數,沒想到新主人這么大方,想到文怡是舊主人的孫女兒,對姑媽又一向敬重,想必自己一家人也能有好前程,便感激地接過錢,千恩萬謝道:“謝過小姐了,小姐放心,小的們行事一定會謹慎又謹慎,不會給小姐添麻煩的!”
文怡笑道:“不是我怕麻煩,我只是擔心你們會吃苦頭。京城不比平陽,若是在平陽,我還能護得住你們,但京城卻是遍地貴人,若真的出了事,我是真的無力相救,只能盼著你們能小心些。消息是小事,你們是嬤嬤的親人,我還盼著你們能陪嬤嬤一道回家,給她養老送終呢。我家里又沒人做官,只要長房不出什么大事,別的我也沒心思多管。”
趙大家的立時便領會了文怡的意思,心里更是歡喜,連聲應了。
文怡又問起她的兩個兒子,聽說現下都閑著無事做,偶爾幫著父母出去打聽消息,大兒子倒是找了份店鋪伙計的工作做著。文怡想起柳東行那間藥鋪,動了動嘴,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道:“既然他們閑著,那就讓他們去碼頭上問一問,可有可靠的船回平陽,船費是多少?若是咱們自己雇一艘船回去,花費又是多少?”
趙大家的有些吃驚:“小姐要回平陽去么?這大冷天的,江面都結了冰,怕是行船不大方便……”
文怡想了想:“也不是一定要現在就回去,不過事先打聽著,預備開春后回去罷了……順道也可在城門口或碼頭上打聽打聽,可有從平陽來趕考的學子,我舅舅家的表哥今年要上京參加會試,族里的二哥哥想必也會來,不知他們幾時能到,若有消息,便立刻回來報給我知道。”
趙大家的聽了,連忙應了,不一會兒便退了下去。
文怡卻走到窗邊,看著外頭的天空,暗暗嘆了口氣。聶家大表哥素來不喜柳東行,若是他知道自己與柳東行訂了親事,還不知道會怎么想呢!不過……有大表哥在,自己卻是有了底氣,遇事也有個商量的對象了……
且不說文怡在這里暗自糾結,羊肝兒胡同里頭,剛剛從外頭趕回家的柳東行聽了鄭尚榮家的回話,聽說昨日顧家有些異狀,太夫人與大夫人都面帶愁容,便忙問:“顧九小姐可好?沒受什么氣吧?”
鄭尚榮家的笑著回話說:“回大爺的話,顧九小姐沒事,小的瞧著她見了大爺命人送去的粥,似乎還十分歡喜。只是礙著長輩們在場,不好多問大爺的事罷了!”
柳東行微微翹了嘴角,心中暗喜,便把昨日通政司急召,命他出城去辦事,使得他不能親自將臘八粥送往侍郎府的幾分埋怨都給忘了,一個勁兒地問鄭尚榮家的,文怡可喜歡吃那粥。
鄭尚榮家的早就離了侍郎府,哪里知道這個?但她素來會討喜,便笑說:“顧九小姐出身大家,怎會當著小的面夸大爺送去的臘八粥?不過瞧她的神色,便是那粥不好吃,她也喜歡得緊,更別說那粥是大爺費了大心思的,只聞那味道,就知道有多甜了。等日后這位大奶奶過了門,大爺自個兒問她,豈不更好?”
柳東行微微笑了,這才有閑情逸致坐下來喝口茶,問起顧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鄭尚榮家的也不大清楚:“好象是他家六小姐得了急病,還是會過人的痘癥!聽說侍郎府上下所有人都嚴陣以待,連侍候顧六小姐的人都是精心挑選過,要最可靠細致的方能進六小姐住的院子呢。大夫已經住在侍郎府里了,那位六小姐一天沒好,他就不許離開。早上小的還聽外頭人傳說,連禮部的尚書大人問起顧侍郎大人這件事,還讓他回家休息幾日,等確信并未感染,再回去辦差呢!如今滿京城都在傳這件事,因昨日顧家的夫人小姐們去過大護國寺,如今連大護國寺的僧人也不許隨意出門了。”頓了頓,“只是小的在侍郎府里冷眼瞧著,倒不象有這么嚴重的模樣。那位顧夫人雖有愁容,卻不見焦急之色……”
柳東行手中一頓,抬眼向她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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