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六交涉
全軍撤回到出發陣地,士兵可以吃飯休息,軍官們卻不得不繼續忙碌——他們要統計戰果以及傷亡情況。
相對于取得的戰果,各級軍官更關心傷亡情況。敖薩揚在統計了當天出戰與傷亡的比率以后,很快拿出來一組數據——他向來是主張用數據說話的:
“共四百五十六人出戰,陣亡十七人,傷五十三,其中重傷十九……大約百分之十五的傷亡率,損失了足足一個班的兵力。”
——與前幾次戰斗幾乎是無損破敵的輕松相比,這一次部隊的損失可有點大了。尤其是在被叛軍沖到他們弓箭與火銃能夠發威,雙方形成對射局面的那短短數分鐘內,前排戰士傷亡驟然大增,就連解席魏艾文兩人都掛了彩,幸好他們身上護甲堅厚,要害處都是鋼制板甲頭盔,非要害的臂膀等處也有皮革遮掩,傷勢都不重。
到了后面沖進敵陣白刃搏殺時,由于大部分敵軍已被手榴彈炸倒,剩下少數人也是渾渾噩噩稀里糊涂,連刺刀捅到面前都不知躲避,倒是沒什么大的傷亡,只在最后階段忽然冒出來一個非同尋常的家伙,一桿大槍接連捅翻了三五個沖上去拚刺刀的步兵,武藝著實不凡,后來還是廖勇上前敵住他,讓后面士兵騰出手來一起攢射,一頓排槍將其擊斃——兩位錦衣衛為此還嗟嘆不已,直說這樣的好死真是可惜了。
但是私下里,后來廖勇在跟趙翼他們幾個喝酒閑聊時也連聲嘆息,說那家伙一手山東大槍極其精妙,少說也下了二三十年苦功的,若雙方公平較量,自己與他也只是在伯仲之間,在叛軍中地位想必不低。卻沒想到在這火器戰場上被一幫參軍不過兩三年的小兵打死狗似的打死了,一身藝業壓根兒就沒機會發揮——這還是個運氣好能熬到最后白刃戰的,今日這一戰中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精銳武將,連近身機會都沒撈著便憋屈喪命。
“時代變嘍……今后怕是沒我們這些人的用武之地啦”
當天廖勇喝得酩酊大醉,醒來以后再不提及自己最得意的太極功夫,轉而苦心鉆研起火槍來,哪怕短毛的新式步槍一時借不到手,也找幾支繳獲來的魯密銃飛鳥銃之類,先練上再說……
回到瓊海軍這邊,雖然此戰按他們的標準看是傷亡不小,但比起他們給叛軍造成的巨大殺傷來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大伙兒都覺得這種正面對敵的鍛煉是極有必要的——平時訓練再怎么刻苦,只有真正在戰場上和敵人面對面死拼過,見過血的部隊才算是成型。
只是當天晚上,解席獨自來到臨時擺放犧牲者遺體的帳篷中待了許久,他手中捧著幾炷香,似乎是來祭奠死者的,卻站在一具尸體旁久久無言,連線香燃盡燒到手指都沒反應。正好龐雨巡查經過此地,見他神情不對,問他發生了何事,解席方才微微苦笑道:
“沒什么,只是感到有些后怕而已——白天時這小伙子就在我旁邊,如果當時那射箭的人換個目標,說不定就是我躺在這兒了。”
龐雨看看他,搖頭:
“不會,你的護甲鋼盔要比他們好多了,最多受點傷。”
解席卻搖搖頭,不說話——那小伙兒可是被一箭射入眼眶斃命的,換了自己,護甲鋼盔再好也未必能發揮作用。不過他也沒有繼續再和龐雨談論此事,只是又點燃幾炷香,拜了幾拜,隨即掉頭離開。此后言談舉止也盡和先前無異。
除了解席之外,其他人倒沒什么特別情緒,魏艾文在此戰中的英勇表現更得到了全體指揮員的高度贊揚,雖然在龐雨眼中小魏好像有點過份沖動,但北緯則認為他的拚勁值得肯定。明確表示接下來在部隊擴編的過程中,小魏完全可以擔當起更加重要的職責,這成功激起了其他幾名年輕人的競爭心理,各個連隊的士氣也隨之大漲。大家守在陣地里,卻都眼巴巴盯著黃縣那頭,都想著叛軍什么時候再來進攻?好給他們新的立功機會。
但他們的熱切很快便失望了——不知叛軍是被嚇破了膽還是尚未重新整合完畢,此后整整一天,西南方向安安靜靜,連鬼影子都沒冒出來一個。
到了第二天,總算從黃縣那邊過來了一支小隊伍,但大老遠便打出了請勿攻擊的旗號——有人高舉著一面標注著“打醬油”字樣的大白旗遠遠揮舞了半天,方才小心翼翼推著幾輛平板車往陣地這邊走過來——天曉得他們是怎么打聽到醬油旗之妙用的。
“……有意思,連醬油旗都知道,想必是認真調查過我們的事跡了。”
解席舉著望遠鏡嘿嘿笑道,想想看也是——先前或許還會輕敵,眼下被打成了那個慘樣,若還不下大力氣調查對手的基本情況,那這伙叛軍也太廢物了。
“這么點人,還推了大車……想來干啥?車上裝了炸藥?”
對爆炸物比較敏感的吳季警惕道,但北緯龐雨敖薩揚等人的判斷卻相當一致:
“武的打不過,當然只好玩文的啦——多半是來交涉,想要買條活路的。”
這很容易理解。兩千瓊海軍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塊不怎么起眼的絆腳石,卻偏偏死死堵住了叛軍的北上之路,而且更悲催的是——當對方企圖用武力突破時才發現,這兩千人所爆發出的殺傷力甚至要大大超過包括關寧鐵騎在內的山東行營軍。
考慮到這支古怪的短毛軍當年也是反賊出身,還一度曾與山東叛軍并列為大明王朝令人頭痛的“四大寇”之一,會派人過來交涉談判倒也不奇怪。
——果然,當那支大車隊靠近之后,也許是為了避免引起誤會,又或許另有圖謀,那支車隊的押運者們主動掀開了車上苫布。時值中午時分,頓時只見滿車的珠光寶氣——確實都是些金珠寶貝之類,金光閃閃的甚是誘人。
但瓊海軍依然沒允許那幾輛大車進入陣地,解席,龐雨和敖薩揚三人出面去交涉,魏艾文與胡凱帶了整整一個排的兵力擔任護衛。北緯雖然沒出面,卻也手持一桿狙擊步槍躲在暗處監視著。
當對面一個小老頭兒走出來意圖交涉時,首先被嚇了一大跳——這邊當面幾個人個個殺氣騰騰,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裝,頭盔胸甲皮護罩統統套在身上,更不用說手中火槍都有意無意指向對面——他們才不在乎面子,想起前天那個被一箭射中眼睛致命的倒霉鬼,他們都恨不得把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鐵甲中才好,天曉得山東軍里還有多少這樣的高手
龐雨解席敖薩揚三人更是很拽的各自戴了一副墨鏡出場,他們的想法是不欲讓對方看清楚自己的眼神,但在對面那老頭兒看來這三家伙可是非同小可——明明遮住了眼睛卻能看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這南方短毛果然是有秘法在身啊
雙方開始交涉,情況也正如龐雨等人所料的差不多,那老頭兒一開始先是提出來想要投降——說起來山東叛軍喊投降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他們總愛在占優勢的時候大喊投降——進攻登州府時喊過一次,孫元化一時大意讓人騙了府城;之后攻取黃縣時又喊過一次,黃縣丟了;第三次是在保衛萊州府時,這次萊州知府聰明了點,沒有開城納降而是自己從城墻上吊下去受降——結果只丟了自己的性命,城池倒沒丟。
這么幾次三番玩下來,山東叛軍的信譽度早就沒了,故此解席一聽到這個“降”字,想都不想便當面拒絕:
“我們只管平叛,不管受降,你們要投降去找山東行營。新任的山東巡撫巡按,還有天子所派監軍都在那頭,只有他們才能決定是否受降。”
那老頭兒臉色僵了僵,還想說些什么,但解席已經一揮手:
“你們先前干過的事情,自己應該最清楚。戰場上打不贏我們,難道還指望這種下作手段能成功?”
老者面露無奈之色,張了張口似乎想要申辯,但終于只是長嘆一口氣,轉換了話題——他果然提出來,想以金珠寶貝賄買一條道路,讓叛軍殘余通過這條官道逃往東北方向。
“怎么著,還想讓咱們把登州府再還給你們?”
解席冷笑道,那老者連忙搖頭:
“諸位英雄面前,豈敢作此妄想,只是想要前往海邊,看看能不能找到渡船,求一條活路。”
“想要渡海去投靼子?且不說你們的船隊在登州府也被一鍋端了,就算你們還有船,以為能逃得過咱們的海上封鎖線?”
在叛軍面前,解席表現出的態度極其倨傲囂張——跟這伙人渣沒必要講客氣。那老頭兒果然是個欺軟怕硬的,解席這邊越是強硬,他的腦袋反而愈發低垂下去:
“只要諸位英雄能放過我們一條活路,除了這些物事之外……”他回頭指了指那幾輛大車,“我軍自起事以來的所有積蓄:財寶,糧秣,牲畜牛馬,還有婦人女子,情愿盡數奉送”
盡管事先已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伙叛軍如此果斷,解席微微一怔。那老頭兒以為有戲,連忙上前一步,但立即被胡凱用槍口頂著,不得不退回原位。
“倘若諸位英雄允準,我方明日便以全軍而來。只求諸位放過前軍萬余人即可,后面輔兵所運輜重糧草,連同財貨都在內你們盡可劫下,這樣少說也還可以有萬顆首級可供報功——如此諸位英雄在朝廷那邊也盡可交代得過去了。”
聽對方舌粲蓮花說得頭頭是道,解席終于忍不住摘下墨鏡,目光如電緊盯著那老者:
“就這些?都說完了?”
見那老者愣愣點了點頭,解席揮一揮手:
“那么你們可以回去了,我方拒絕。”
“這……”那老頭兒面色慘白,“諸位英雄若還有什么要求,盡可以說出來么,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竭盡全力奉承。”
“要求?”
解席冷笑一聲:
“很簡單啊——我們離開登州的時候,曾向當地的父老鄉親保證過,一定為他們討個公道。象什么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祿,李應元……這些人,統統押送回府城去,讓那些受過你們殘害的人親自來決定對你們的處置……活的不行,死的也可以——耿仲明已經到位,其他人估計也不會很久。”
解席這番話一說,對面立即知道這話是沒法談下去了,那老頭兒還想支吾,旁邊一個將官模樣的中年漢子卻已按耐不住,憤憤然道:
“爾等休要欺人太甚你們自己也不過是瓊州一伙海匪罷了,不過剛剛接受了朝廷招安,充當官家手里一把刀而已,跑這兒來充什么好漢”
說著,他回過身去,重重一腳踢在后面一輛平板車上。這年頭中國的車輛大都為兩輪,平衡性很差,被那漢子一腳踢上去頓時翻倒,嘩啦啦一聲響,滿車的金銀財寶盡數傾倒在地,在太陽光下閃爍出熠熠光輝,晃花了人眼。
“有道是千里做官只為財,你們大老遠的從南邊跑過來給朝廷賣命,不就是為了官家的功勞賞賜么?這邊四車不過定錢,后頭還有幾十上百車另外軍糧騾馬,人頭功勞,統統都給你們——只求放俺們一條活路都歸你們”
他這話并不是對解席說的,而是沖著整座陣地在大喊——無論嘩變叛亂的軍隊,抑或是占山為王的盜匪,秩序階級早就混亂,能夠擔當軍中首腦的,大都是依仗一批私人班底支撐才能維護地位。不過這種支撐歷來是相互的,下面人賣命保住上司地位,上官當然也要竭力為手下謀取利益——而大多數人目光總是短淺的,這么多真金白銀丟在面前,他們不可能不動心。而如果下面諸多兵士鼓噪起來,縱使身為上官,也不得不屈服于他們的“民意”。
——這漢子顯然是把瓊海軍當成和他們自己一樣的烏合之眾了,“思想工作”居然直接針對短毛全軍而來,腦子倒很靈活。
只可惜他徹底找錯了對象——解席冷笑一聲,毫不在意那些金銀散落開來,甚至還后退一步,讓所有人都能看見。并稍稍等待了片刻,大約是在醞釀情緒并考慮該怎么發言。之后,解席回過頭去,面對著后方陣地:
“……瓊海軍的全體將士們”
他指著那自作聰明的中年漢子,大聲喝道:
“這個人他說我們是為了得到朝廷封賞而來,我們和他是一樣的貨色——你們承認嗎?是這樣嗎?”
“不是”
身旁已經覺察到解席意圖的龐雨,敖薩揚,魏艾文等人都馬上配合,就連不太靈活的胡凱也在被悄悄拉了一下之后立即舉手大喊,隨即帶動周圍士兵齊聲呼喝。
“他說我們同樣也是造反出身,可我們在海南島上有禍害過平民嗎?我們有搶劫過老百姓哪怕一粒米,一塊布嗎?有沒有?”
“沒有沒有”
下面又是一片狂呼,聲勢更為浩大,只龐雨和敖薩揚兩人對望一眼,嘴角邊都是泛出一絲笑容——瓊海軍確實從沒打劫過平民,咱只搶官倉,偶爾也帶上個把土豪劣紳——那可要比老百姓要肥多了,而且于名聲上只有好處,絕無壞處。
要知道唐健和王海陽這兩位瓊海軍的締造者,對于瓊海軍的建軍方針根本就是脫胎于中國人民解放軍,即使不可能完全神似,也是盡量模仿。其中最核心一點,就是這支軍隊必須要有靈魂。
雖然因為大明正統尚在,不方便在民族國家大義上作太多宣傳,但至少,“軍人的職責是保護老百姓”這個概念卻是深深灌輸進去了。瓊州軍自建立以后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包括剿滅海匪,打擊西洋勢力,以及此次前來山東平叛,無一不是遵循著這條準繩。也因此,瓊州軍上下,對于己方的“正義”屬性歷來是深信不疑,瓊州府碼頭上那面“替天行道”大旗即使在招安以后也不曾取下,始終在那邊高高飄揚——這正是唐健他們所希望的,一支軍隊的靈魂之所在。
解席聽到軍士們的反應則是哈哈大笑,忽然也飛起一腳,將那堆金珠踢得漫天飛舞:
“現在,這幫人想要用這些從老百姓手中搶來的,沾滿了山東父老血和淚的金銀收買我們,讓我們放他們逃走——兄弟們,我們能這么做嗎?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這次是整座陣地上所有人同聲大喊,兩千多條漢子一起嘶吼開來,頓時驚天動地,就連后方黃水河都似乎一時凝滯。
一時間玄黃俱寂,聲震四野,音波仿佛驚雷一般滾滾四散擴張開去,天地間除此浩然正氣,再無別聲。
看了看對方那面如土色的一幫人,解席冷笑一聲,抬手一揮:
“滾五千字大章節,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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