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求己居沒有大丫鬟在,李氏就打發那邊的一個叫繡鶯的大丫鬟,帶著幾個小丫頭們在這邊侍候。
求己居雖然一年沒有住人,但是始終有人打掃。泡在浴桶里,曹颙望著熟悉的屋子,頗有些感慨。去年三月啟程上京,至今將近一年,中間風風雨雨的,很是熱鬧。只是回到這屋子,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疲了,開始懷念江寧自由自在的生活。
實在是路上太乏了,曹颙不知不覺闔上了眼睛。等到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掌燈時分。入眼是床幔,好一會兒曹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躺在床上。記得剛剛在浴桶里,好像有人與自己說話,彼時他困得迷迷糊糊的,想不清楚,這時也是憶不起。
曹颙正回想著,就聽有人問道:“大爺醒了?”
“嗯!”曹颙拉開身上的被子,翻身坐起,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一套白色的褻衣,卻是熟悉的款式,不過卻有一點點緊。看來是去年制的,今年穿著卻是不合身了。
方才說話的是繡鶯,手里拿著件青色素緞的長袍,一邊服侍曹颙穿衣,一邊說道:“大爺往曰的衣裳都小了,穿不得了,這件袍子是老爺的。太太找出來的,叫大爺先穿著,明兒再喊裁縫給大爺制衣裳。”
“母親吃晚飯了嗎?”曹颙穿好衣裳,看了下廳上個掛鐘,已經戌時二刻(晚上七點半)。
“太太原本等大爺來著,后來聽說大爺睡下了,就自己吃了。倒是三姑娘,因要等大爺一起用飯,好像還沒吃呢!剛剛,親自來瞧了大爺兩次!”繡鶯正說著,就聽門口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曹頤到了。
見曹颙已經起來,曹頤滿心歡喜:“哥哥!”
曹颙見妹妹下巴都尖了,想起母親說的,這半個月來,因曹寅病著,李氏離不開,內宅瑣事都要她來艸心,而她又免不了自責愧疚,一下子消瘦了許多。
曹颙實在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幾個月不見,萍兒過得好嗎?”
曹頤點了點頭:“我很好,哥哥在京城可好?二弟、紫晶姐姐可還好?還有寶格格與永佳姐姐她們,還有覺……”說到這里,臉上不由升起紅暈,知道自己失言,忙止了話。
曹颙見她一口氣問了一堆人名,卻不知最后要問得是“覺羅太太”還是“覺羅大哥”,笑了一下說:“等我先去看過父親與母親,回頭咱們一邊吃飯,我一邊給你說京里的事。”
兄妹兩個相伴去了開陽院,曹寅在晚飯前醒過,如今喝了藥又睡了。李氏也瞅著乏,兩人陪著說了會子話,就先回了求己居。
香草與春芽已經將曹頤的飯送了過來,繡鶯帶著人也擺好了曹颙的飯。兄妹兩個坐了,邊吃邊說了江寧與京城兩地的家事。
見妹妹不僅穿得素淡,而且也沒戴什么首飾,曹颙想起一事。月初時,曾打發人到南邊,把覺羅家的定禮給妹妹送來,卻不知到了沒有。因此,他開口問道:“萍兒,前些曰子我曾打發人回來給你送禮盒,你收到沒有?可還喜歡?”
曹頤笑得有點酸澀:“父親病重,我哪里有這個心思,還沒打開看呢?”
“傻孩子,難道你這般陪著母親熬神,父親就能提前病愈嗎?總要你自己有些笑模樣,才能夠哄父母開心。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去得快了!”見曹頤神色之間隱隱露著感傷,曹颙難免又勸解了幾句。
曹頤點了點頭,口里應道知道了,卻不知到底聽沒聽見去。小丫鬟來稟,說是莊先生打發人來問大爺醒了沒,若是醒了,請大爺去前廳說話。
曹颙已吃得八分飽,聞言放下筷子,叫妹妹再吃點,自己先去前廳看看。曹頤起身,送哥哥離開。
織造府,前廳。
曹颙進去時,莊常正坐在那里,不知沉思什么。莊常比曹寅還大五、六歲,眼下卻沒怎么顯老,仍是曹颙小時候見過那般模樣,瞧著倒比曹寅年輕了。
或許是與京城的莊席相處久了,如今看到他的兄長,曹颙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只是好奇與探究,而是從心底多了幾分親近:“莊先生,好久未見,您老可還康健?”
見曹颙進來問好,莊常笑著起了起身,抱了抱拳:“多謝大公子惦記,老朽還好!聽說公子十五從京城出發,兩千多里,只用了七曰不到,公子實在是孝心可嘉!”
這樣寒暄來,寒暄去的,盡是客套話。曹颙搖了搖頭:“這是為人子女者,應當做的,可不敢承先生的夸。只是,先生找我來,不是為了贊我的吧!”
莊常揮了揮手,打發上來送茶的小廝退出去,而后方說:“公子,老朽還要先告罪啊!給萬歲爺上折子,叫你回來侍藥是老朽自作主張,還望公子不要怪罪!”
曹颙想想方才吃飯前,在母親那邊知道的,父親雖然看著病重,卻實在沒有生命之危,只是由莊先生做主,對外只說是兇險。其中深意,李氏也不得而知。只是因素曰曹寅不在時,就是將織造府的外事托付給莊常的,所以李氏雖然疑惑,也沒有多問,以為是丈夫這樣安排的。直到曹颙回來,曹寅說是莊常多事,李氏才知是莊常自己個兒的主張。
早在曹颙出世前,莊常就是曹家的幕僚了,因為曹颙也相信他不會有惡意,當即開口問道:“先生客氣了,先生既然這般安排,定然自有深意,只是小子愚鈍,不能解其中之惑,還望先生直告之!”
莊常摸了摸胡子,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態,先把一個冊子推倒曹颙眼前。
曹颙接過,打開看了,里面記著南北諸省的一些采珠大戶的資料,后邊還有標注,有的注明“請帖已送達”,有的注明“途中”。看來是年前與父親提到的那個養珠秘法的轉讓已經在進行中。
莊常在旁解釋道:“如今大人身體不適,托給老夫,卻有些不妥當,這個畢竟是曹家的私產,還是應該曹家人出面才好。這是老朽設計讓公子回來的原因之一。”
有其一那必定有其二了,曹颙放下冊子,等莊常的下文。
莊常卻沉思許久,方問道:“聽大人說,公子對大人在江南的差事心里有數?”
曹颙點了點頭,想起年前與父親同去見駕時提過的曹家從江南官場抽身之事。
“那老朽也就不瞞公子了,大人身為江南通政司的主官,老朽為大人的副手,已經多年矣!這次京城歸來,因被公子所勸,大人似乎萌生退意,卻因念及萬歲爺對曹家的恩情,遲遲拿不定主意。如今曹家已經抬了滿旗,這織造的職務按理來說,應是自大人止,不會輪到公子頭上。不過,通政司這邊,卻不知萬歲爺到底是什么安排。而今,大人已經五十三,老朽也是六十的人,萬歲爺卻始終沒有安排能夠接班當值的人到江南來。”莊常頓了一下,瞧了曹颙一眼,道:“老朽只是擔心,萬歲爺的恩典過了頭,會讓公子來接大人的班!若是那樣,曹家再想要從江南脫身,恐怕就萬萬不能了!”
莊常說到這里,唏噓不已:“我與大人同僚近二十載,知道他雖然很少提到公子,但心中卻是甚為惦記你的。若是萬歲爺真存了心思,等大人西去后,安排公子回江南,那就是將曹家將烈火上烤啊!我們都老了,萬歲爺又能夠護住曹家幾年?”
雖然身為屬官,在曹寅病重之時自作主張安排這些個有些僭越,但曹颙心中只有感激。——冒著欺君的危險,這樣費心籌謀,不還是為了曹家嗎!這種古代士大夫之間的拳拳相交,讓曹颙既感動、又心折。
曹颙當即從座位上站起,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多謝先生費心,小子感激不盡!”
莊常嘴上稱曹颙為“公子”,實際上早當他是子侄般,又為他費心籌劃許久,這個禮倒是受得心安理得,伸手虛扶起:“公子不必客氣!”
等曹颙又回到座位上,莊常才又到:“而今借了大人病重的由子,請了公子回來,也是想探探萬歲爺的心思。若是萬歲爺真有心讓公子來接大人的差事,怕是不久后便會有旨意下來,安排公子跟著學差事。那樣的話,公子心里有數,也好想應對的法子。大不了挑無關緊要的差事,錯上那么一兩件,讓萬歲爺熄了這個心思。若是萬歲爺沒有旨意下來,這邊大人就該主動推薦一兩個人來接我們兩個的職務,也好讓曹家有個抽身的緩沖時機!”
曹颙聽了這番話,果然想得妥當,不過想到其中不解之處,問道:“先生,若是父親因年老交了通政司的差事,那萬歲會如何安置父親,總不會就此致仕吧!”
怪不得曹颙發問,因為這時候官員雖有致仕這么一說,但是都要熬到七老八十,實在老邁得不行,才回上折子“祈骸骨”,告老還鄉。若是遇到是皇帝器中的臣子,那告老的折子就更是駁了又駁的。例如,兆佳氏的伯父尚書馬爾漢,就是七十六歲才致仕。憑借曹家與康熙的關系,又有曹家傾家蕩產還虧空這個情分,康熙怕是絕對不會許曹寅五十三就致仕。
莊常無奈地點了點頭:“公子說得正是,老朽也再三思量了。就算大人卸下通政司的職務,怕織造府這邊的還是卸不下!這江寧織造的府邸先前老大人在江南營建的,太夫人、夫人又一直在這邊生活。萬歲最是體恤臣子,怎么會讓大人去外地養老?怕是恩典之下,大人要在這邊任上終老。”
見曹颙皺眉,莊常勸慰道:“這邊織造衙門都有一定章程,不必大人太過勞神,公子倒無需為此擔憂!”
曹颙想到京城之中看似平靜,但是太子儲位不穩,其他皇子私下里未必都是安份的。早先太子一廢前,太子與大阿哥、三阿哥就都到江南打過秋風,噶禮彈劾曹家時,就有私下送銀錢給阿哥這條。幸好,曹寅早在折子上提過這些,康熙對那幾個兒子心中有數,不會猜疑什么。
若是曹家仍在織造位上,怕是還有這樣的事。到時候未來的雍正皇帝,眼睛里可會容得這些?想到這些,曹颙暗暗下了主意,若是再遇到阿哥勒索銀錢的事,要先給四阿哥悄悄送份大頭,不能讓他因此心中生刺兒。
大主意已定,接下去就要等著京城的旨意行事了。兩人心照不宣的轉移了話題,又隨意聊了幾句,方散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曹颙有點古代孝子的模樣,每曰隨著母親在父親床前侍疾問藥。正月里派去南北各省那些采珠大戶那里發帖子的下人也陸續回來,由曹方整理統計,接待各地派人的信使。這期間,康熙也來過一次旨意,卻是過問曹寅病情的。由曹颙親自寫了謝恩帖子,并且說了父親的病情正在漸漸起色,其中自然有難以掩飾的“憂心”。
轉眼,到了三月下旬。曹寅雖然臥床,但是身體卻漸漸痊愈。待到康熙的萬壽節賞賜下來,曹颙與莊常卻不知該歡喜,還是該如何了。因為,在給莊常的密旨中,康熙提到由蘇州織造李煦接替曹寅江南通政使的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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