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君臣會
到了衙門,曹颙仍有些緩不過精神來。
連帶著小滿、趙同等人,都有些悵悵的。他們同張義都是多年的交情,這乍一分開,也都心里怪難受的。
曹颙才在書案后坐了,就有本堂的堂主事抱了一疊文書過來。
如今已經是七月末,不少皇莊的應季瓜果到了,其中也分為三、六、九等,有專供帝后的,還有供后宮與各大王府的。
要清點入庫,然后再使人運到塞外御駕行在,或者分發各宮與各王府。
曹颙看了文書,打發一個郎中跟過去清點。
曹颙則是拿起案頭的朝廷邸報,掃了兩眼。圣駕七月二十六從熱河啟程行圍,隨行皇子阿哥是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
前幾日,便聽說四阿哥要回京。從這邸報上看,倒是真是的了。
還有一條消息,使得曹颙多看了兩眼,那就是山東巡撫蔣陳錫升為云南貴州總督,以山東登州總兵官李樹德為山東巡撫。
李樹德是康熙五十四年到山東的,曹颙不認識;蔣陳錫這邊,說起來卻是曹颙的老上級。
曹颙康熙五十一年在沂州做守道時,蔣陳錫就已經是山東巡撫,是曹颙的頂頭上司。
官場上的往來交際明目繁多,連宗、同門、同鄉、同年、師生、上下級都有說頭。
曹颙雖回京好幾年,但是同蔣家那邊也偶有往來。
說起來,蔣陳錫是江蘇常熟人,其父在世時,同曹颙的祖輩就有交情,兩家也算頗有交情。
蔣陳錫雖不在京城,但是其弟蔣廷錫卻是京官,進士出身,入了翰林院。早年曾任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是輔助東宮的衙門,多由翰林兼任,康熙五十一年二廢太子后,詹事府這邊又停了差事,重新歸入翰林院。
雖不曉得蔣陳錫有沒有接到旨意,要求去塞外御駕行在陛辭,但是在南下前,指定得先回京辦手續。
看來得使人打探著,預備一份豐厚的儀程才好。
做官做官,一半是做事,一半是做人。
接下來,有司官上來回話稟事兒,像暢春園南池子清淤啊,中南海萬善殿的佛堂需要修繕什么的。
曹颙詢問清楚,一一做了批示。
天色近午,料理完手上的差事,曹颙不放心十七阿哥那邊,就踱步往阿哥所這邊來。
到了門口,剛請內侍通傳,就聽說四阿哥在里頭探病。
曹颙聽了,還猶豫著要不要下晌再來,就有內侍出來傳話,倒是十七阿哥請他進去。
進了阿哥所,就見四阿哥穿著常服坐在炕邊,十七阿哥坐在另一側,臉色有些蒼白,但是眼睛亮亮的,看著精神許多。
“給四爺請安,給十七爺請安。”曹颙甩了甩衣袖,打了個千禮道。
四阿哥打量了曹颙兩眼,擺擺手,道:“起來說話吧。聽說你身子也不大好,上次去熱河,與你還錯過了。身子如何了?”
“謝四爺掛念,已經好了。”曹颙躬身道。
十七阿哥見狀,笑著對四阿哥道:“四哥,您甭聽他逞能。就他那小身子骨,這幾年可是沒少折騰。如今正跟大家閨秀的,怕是風一吹,就要跑了呢。”
說到這里,見曹颙帶了幾分拘謹,十七阿哥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怎么著,還讓爺扶著孚若坐不成?見了四哥,就曉得老實了;平素在我跟前,也沒見這么小心。”
一個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屁孩,一個人看著自己長大的冷面王爺,這哪里有可比性?
許是見十七阿哥病癥好轉的緣故,四阿哥瞅著心情也不錯,看著曹颙道:“宗人府從戶部支了銀錢,聽說這里面還同你有瓜葛。怎么?在內務府待厭了,還想換個衙門不成?”說到最后,已經帶了幾分探究,眼睛也變幻莫測起來。
這番話像是帶著打趣,又像是指責,連十七阿哥在旁,都有些不自在,想著要不要尋個由子,幫曹颙解圍。
這京里,哪里又能有秘密?
曹颙這邊,只有穩了穩心神,坦坦蕩蕩地將雅爾江阿找自己的緣故說了一遭。
對于宗人府缺銀子之事,想來四阿哥也是心里有數,要不然也不會從戶部借銀子去出息。
就四阿哥來說,他是看不上雅爾江阿這般舉動的,因為用銀子的地方多了去了,戶部銀庫本就窘迫,這次又一下子拿出來不少,使得戶部那邊也束手束腳。
但是雅爾江阿代表的不是一個人,是宗室諸王的利益。四阿哥貴為皇子,對于那些鐵帽子,仍是心存忌憚。
對于雅爾江阿的舉動,四阿哥不是不曉得,他只是不曉得曹颙的立場如何。
雅爾江阿性子孤傲,并不是好相處之人,難得他同曹颙卻是不遠不近的關系,有所往來。
加上在京城被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位親王“外室寵姬”,同曹家的女掌柜好像還有所關系。
如此一來,倒使得四阿哥心里沒底,不曉得他們的交情到底是什么地步。
見曹颙沒有掩飾之意,坦坦蕩蕩的,四阿哥心里舒坦許多。
見曹颙說完,十七阿哥笑著說道:“四哥,這事兒弟弟曉得。前幾日曹颙還專程尋弟弟幫他出主意。簡親王的脾氣,這京里哪個不曉得,誰敢得罪他?但是曹颙也就是曹颙罷了,又不真是什么‘善財童子’,哪里會曉得那么許多。如今卻是樹大招風了,是個人都惦記著讓他賺銀子。”
聽著十七阿哥這般話,四阿哥淡淡一笑,掃了曹颙一眼,道:“簡親王從戶部支銀子也有陣日子了,這生財的法子,想必你也想得差不離。讓本王同你十七爺聽聽,長長見識,如何?”
“回四爺的話,這些日子,因這個事兒,臣也是絞盡腦汁,實不曉得有什么法子,能使得簡王爺滿意。”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道:“幸好臣有位故交北上京城,帶來個南邊的消息,使得臣生出幾分荒唐念頭來,也不曉得可行不可行。”
“就是你江寧那位世兄弟,娶了洋婆子的那個?”十七阿哥臉上帶著幾分好奇,道:“改日倒是要去見識見識,看著是不是真如人傳言那樣,是個女羅剎。”
“十七阿哥怕是見識不著了,他們今兒就已經動身南下了。”曹颙想到走了的魏信與張義等人,胸口仍覺得堵得慌。
“這卻是可惜了了。”十七阿哥嘆了口氣,道。
曹家何時來人、來的是何人、所為何事,早有粘桿處的探子寫了奏報,在四阿哥的案牘上。
聽了曹颙這番話,并沒有絲毫隱瞞之意,四阿哥點了點頭,追問道:“什么念頭,說來聽聽?”
“回四爺的話,臣那位世交近些年定居廣州,所以對廣州那邊的情形知之甚詳。廣州那邊,因洋貨繁瑣,有不少洋人在那邊行商賈之事。南洋與西洋地界,卻是金貴銀賤,一兩金能兌十五兩銀子,廣州那邊差不多也是如此,即便沒有一兩比十五兩,十三、十四兩是有的。京城這邊,金兌銀子,卻是從國朝初以來,都是一比十的官兌。”曹颙稍加思量,說道。
這一番話,不禁引得四阿哥側目,連十七阿哥也來了興致,掰著手指道:“如此說來,一兩黃金兌換銀子的差額就是三、四兩,萬兩金子下來,就是幾萬兩銀子的利。這銀子也來得太輕松了些,只是這萬里迢迢的,往來運輸不易不說,這金子要是都使洋人兌了去,那以后咱們大清國不是也缺金子么?”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錢幣,還是以銅錢為主,佐以少量銀子。金子雖也能當錢,但是尋常誰會拿它開銷,多是做了金器或者首飾什么的。
曹颙心里也后悔自己為何見識短淺了,要是上輩子能懂得些礦產知識,曉得金銀銅礦的分布,不曉得會不會比現下省力氣得多。
四阿哥原覺得有興致,聽了十七阿哥發問,連連點頭道:“說得正是,物以稀為貴。洋人那邊重金,想必也是因稀缺的緣故。要是一味貪圖蠅頭小利,將金子都兌給洋人,那數年以后,無金可用,少不得要自食惡果。”
見四阿哥與十七阿哥都質疑,曹颙將其他的話咽到肚子里,沒有說出來。
他原是想就浙江巡撫的折子,引出日本的,將日本金銅賤銀貴的事說了。日本那邊,銀四兩就能兌換金一兩。
將銀子運到日本,兌換成金子,再將金子到廣州那邊,換成銀子,如此一來,可生三倍利。
雖說那些宗室王爺,身份尊貴,不會想著漂洋過海,但是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門人奴才。
如此一來,既能解決內務府缺銀子的問題,還能間接地推進對外交流,開闊眼界。
不過,現下,曹颙卻改變了主意。
就算銀子給宗人府賺了,也不過是給各個王府多了些零花銀子,使得他們越發花天酒地罷了,與民與國無益。
若是等到四阿哥登基,再來操作此事,卻是事半功倍,利在當下。
見曹颙不吭聲了,十七阿哥怕他灰心,笑了兩聲道:“許是我杞人憂天了,洋人能有多大的能量,還能將咱們大清國的金子都兌光了不成?說起來,孚若這個也是來銀子的好主意,宗人府那邊折騰一遭,也夠幾年花銷了。”
曹颙訕訕道:“是臣想得太簡單了,若不是四爺與十七爺想到此處,怕是臣就要成大清的罪人了。”
四阿哥看著曹颙,正色道:“你雖年紀小,但是已經身在顯位,往后還是尋思妥當些,省得落了口舌事端。”
“是,謝四爺教導,曹颙記下了。”曹颙聞言,已經站起身來,垂手應道。
見曹颙恭敬聽訓,四阿哥心滿意足,對十七阿哥道:“十七弟好生休養,衙門里事兒多,我先過去瞧瞧,改日再來看十七弟”說著,已經起身。
十七阿哥聞言,忙跟著起來,同曹颙一道,將四阿哥送到門外。
直到四阿哥走遠,十七阿哥才松了口氣,回頭瞥了曹颙一眼,低聲道:“孚若,不只你怕他,我也怕。一個眼神過來,真是讓人跟著心驚膽顫,說起來真是奇了,就是早年二阿哥沒有被廢前,我也沒這么怕過。”
曹颙聽了,也不好隨意評判那位什么,只好含糊道:“許是因四爺瞅著嚴肅的緣故。”
“是么?”十七阿哥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對曹颙道:“孚若,那個金子兌換銀子的主意雖有瑕疵,但是已經夠厲害了。你也不必太苛求,同簡王爺說說,讓他自己個兒拿主意吧。說起來,這外頭的金子本就有限,只有各個王府的銀庫里還存了些。要是能讓他們將金子拿出來,賺錢供他們自己開銷,不用再指望朝廷恩典,也算是大善。”
曹颙點了點頭,道:“曉得了,簡親王已經催了好幾遭,我也實是沒有別的法子了……”
前門,稻香村,內堂。
韓江氏坐在書案后,看著這個月的采購賬目。
因要到中秋,采購的原料多,花費了不少銀子。幸好因餑餑鋪子多,需要的量大,每種又是使人在產地購買,少了中間的環節,而且還都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算起來上等材料的價錢,也并不比普通材料的貴多少。
如此一來,既保證了餑餑質量,又保障了利潤,使得鋪子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按照每年的例,端午、中秋、過年,是餑餑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端午節前不過大半月的功夫,鋪子里的銀錢收入,就相當于過年后幾個月的收益。
如今,將到中秋,韓江氏這邊雖沒想著要轟轟烈烈的,但是也尋思趁機多賺些銀子。
她正看著賬目,就見貼身丫鬟小喜進來報:“姑娘,曲師傅來了。”
韓江氏撂下賬冊,道:“請他進來。”
小喜應聲出去,少一時,跟著小喜進來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穿著白色粗布連襟圍巾,手里端著鐵盤,里面放著烤得金黃色的月餅。
這個師傅,是當初稻香村沒開業前,韓江氏專門使人從蘇州高價請來的。是蘇州城里最好的點心師傅,早年圣駕南巡時,他還曾被傳召過去供奉御用餑餑。
講好的價格,是年俸三百兩,加上年底的紅利。
這個價錢,是其他點心師傅的十倍。
卻也是物有所值,現在其他幾個鋪子里的主力師傅,多是曲師傅的徒子徒孫。
也是為了籠絡曲師傅,也為了防止其他人家挖人,他們全家都遷到京城,由曹府使人給他們落了旗籍,成了曹家的戶下人。
曲師傅沒有繼承他手藝的幾個兒孫,則在曹府那邊當差。曲師傅也是賣力氣,稻香村不少新推出的餑餑,都是他這邊琢磨出來的。
韓江氏早就有話,各個鋪子的點心師傅要是能琢磨出新的餑餑品種,又能賣得好的,就給二兩銀子到二十兩銀子的獎賞。
單說這一筆銀子,曲師傅每年賺得就不只百兩。
屋子里,一時間都是月餅的香味兒。
“烤好了?”韓江氏站起身來,看著盤子里的月餅道。
曲師父將鐵盤子放下,道:“每套八枚月餅,一主七賓,每種餡料都不同,正合七星捧月之勢。”
韓江氏聽了,沖小喜點點頭。小喜已經從邊上的柜子里,出去一個檀木盒子。
上面掛著銅鎖,小喜掏出鑰匙,將鎖打開,里面是一套銀盤子、銀刀、銀筷子、銀叉子這些。
小喜拿了銀盤子過來,用銀刀將一塊月餅切了三刀,隨后用銀叉子插了一塊,送到韓江氏面前。
這是玫瑰花餡料的,里面的玫瑰花花香宜人,外頭的月餅皮也精致,真是色香味俱全……
曹府,校場。
七娘已經練著好幾路拳,額頭上汗津津的,卻絲毫沒有歇著的意思。
她是早晨出的門,大中午的也不見回來,香草有些不放心,就找了出來。
見她在太陽底下曬著,渾身熱騰騰的,香草忙上前兩步,道:“這是一直在這頭?雖然立秋了,秋老虎也厲害,快歇歇,別在日頭底下曬壞了。”
七娘小臉繃得緊緊的,全沒有往日活潑勁兒。雖是依言止了拳腳,卻是悵悵地不做聲。
“這又是同誰拌嘴了?”香草一邊拿出帕子幫她擦汗,一邊說道。
七娘伸出手去,一把摟住香草的腰,將小腦袋瓜子埋在她懷里,悶聲道:“香姨,快到七娘生日了,爹爹怎么還不回來?”
雖然平素活潑,到底是個孩子,說到最后,她就帶了哭腔。
香草成親多年,這些年就盼著添個一男半女,結果造化弄人,始終未能如愿。自打七娘過來,她就當七娘是閨女待的。
現下見了七娘難受,她也不忍心,摸了七娘的頭發道:“你爹不是辦差事去了么?七娘的生日,姨給你操辦。想吃什么好吃的,跟姨說,姨都給你淘換去。”
七娘抽了抽鼻子,哽咽著道:“要不七娘陪著香姨去上香吧,保佑來年給七娘添個干弟弟。”
香草聽了,拍了下七娘的腦門,道:“到底是姑娘家,什么話都說,也不曉得臊,看誰家敢要你媳婦。”
七娘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道:“七娘才不嫁,怪沒趣兒的,還是練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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