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九章討要(上)
靜惠是孤女不假,卻是跟在祖母身邊,見證了伯父家被家破人亡。
勛爵之后,天子信臣,天下第一總督,噶禮當勢時,總督府何其顯赫?府里的管事出去,就是知府見了,也要陪著笑臉。
那些道臺太太、知府奶奶,到了總督府,巴結得跟什么似的。等到噶禮事發,最后什么都成了罪名。
曹家還不到那個地步,但是一個賣煙、一個加租,哪個都是惹禍的根本,如何不讓靜惠心驚警醒。
李氏與曹頌的意思,已經跟她交代明白,那就是要當得起家來。對于婆婆,要孝順、要恭敬,好吃還喝講規矩地侍奉著,但是這家務大權一定要收到手中,不能再任兆佳氏肆意。
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兒,擔待著曹家的名聲,與曹頌兄弟幾個的前程。
只是她向來好性子,這個管家婆子、媳婦中,是兆佳氏用慣的老人。一時之間,也沒有幾個人真服她。
靜惠也不著急,只是慢條斯理地對著賬冊。半日的功夫,她就挑出好幾處錯賬來,革了好幾個管事媳婦的差事。
證據確鑿,辯無可辯。
就算有兩個老人想要到園子那邊跟兆佳氏求情,這頂著“欺主”、“貪墨”的帽子,也沒臉去聲張。
不曉得是不是這雷霆手段,使得內宅的氣壓一下子低下來,過去那些在太太面前有幾分體面的婆子、媳婦都老實了不少。
加上之前曹頌處置熊仁與白二之事,大家伙心里都有數,內宅的掌權人已經換成眼前這個在看著和和氣氣的二奶奶。
素芯奉命協助嫂子管家,卻是一個字不肯多說。
靜惠與她雖一個是二房長嫂,一個二房小兒媳婦,可實際上素芯比靜惠還大半年。加上素芯在宮里當差養成的穩重性格,所以看著倒比靜惠顯得大些。
因這個緣故,靜惠也沒有在她面前擺過嫂子的譜,遇到事情也愿意同她商量。她卻是恪守小兒媳婦本份,不愛多言。
直到見靜惠不動聲色地發作了這幾個人,有句話到了她嘴邊,終是咽回肚子里。
既是曉得這些人手腳不干凈,為何不早些揭出來?就算是婆婆在府里,素來是不肯吃虧的,也不愿被下人糊弄。
靜惠似乎看出素芯所想,抬頭道:“她們是下人不假,后面也有父母親人。交錯盤根起來,也能生勢。就算之前發作她們,再有她們的親戚補進來,還不是一樣?”
提點了這一句,素芯已是心里有底。她端起眼前的青花茶碗,低頭抿了一口。
說到底還是因婆婆掌家的緣故,加上耳朵根子軟,樂意聽奉承,所以所用、所信的,就是那幾房奴才。
說到這里,她想起一事,那就是婆婆身邊的丫頭紅梅。這次被革了差事的幾個婆子中,就有紅梅她娘。
紅梅仗著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頭,平素可是眼睛長在腦門上,在靜惠與素芯面前也是直視著說話。
太太之前的兩個丫頭,紫蘭到了二爺房里、綠菊就是四爺眼前的姨奶奶,如今這個紅梅,每次到素芯那邊傳話,都拾掇得妖妖嬈嬈。
生在大宅門里,有進宮待了十來年,素芯什么沒見過?
想到這里,她撂下茶碗,看著外頭游廊上爬著的常春藤。這就是過日子啊,平素看著被人演戲,說不得什么時候自己也成了戲中人。
只是這妻妾爭鋒的戲碼,就算沒演,看也看乏了。
這點上她卻是能相信自己,做得不會比靜惠這位“二房長嫂”差,絕對會“賢良淑德”……
這日,衙門里的差事多,天色將暮,曹颙才從戶部出來。
還沒到西單牌樓,曹颙就見十四阿哥與十六阿哥兩個穿著常服、笑嘻嘻地騎馬停在不遠處,后邊跟著著侍衛長隨。
他心里疑惑這兩位阿哥怎么湊到一處,面上卻不顯,勒了馬韁,要下馬參見。
十六阿哥擺擺手,笑著說道:“快省省,等了好一會兒了,五臟廟已經跟爺造反了。”
他雖這樣說,到底這在眾人面前,曹颙還是下馬見過。
看著這兩位竟似專程在等他,卻不知到底有何用意?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十六阿哥背著十四阿哥給了他個無奈的眼神。
曹颙心中已經有數,看來是十四阿哥又想起哪一出來了。
正想著如何尋個由子回絕,十四阿哥已經笑著說道:“爺也餓著。曹颙好大面子,害的爺同小十六都等著你。快上馬,吳氏那邊已經置好席面。”說完,不待曹颙吩咐,指了指曹颙身后的鄭虎道:“你們家主子每日要回西郊是吧?你回去同你們老爺、夫人說一聲,就說爺同的十六爺留曹颙吃酒,今兒不出城了。”
鄭虎看著曹颙,還在猶疑。
十四阿哥已是撂下臉子,瞪著鄭虎道:“怎么?曹家的奴才,爺指使不得?”
曹颙心下著惱,在人前也只能忍著,回頭對鄭虎交代了兩句,打發他出城。
十四阿哥這才轉嗔為喜,對曹颙笑了兩聲,道:“還磨蹭什么?真忍心看爺同你十六爺餓死不成?”
十六阿哥在十四阿哥身邊,望了望遠處鄭虎的背影,微微地皺了下眉。
事已至此,曹颙只能硬著頭皮,跟著去“赴宴”。
吳氏是十四阿哥的外宅,住在什剎海邊上。曹颙之前去過一遭,就是十四阿哥跟他大談宏圖,要拉他入伙那次。只是上次被曹颙用“父命不可違”給搪塞過去。
十六阿哥卻是頭一遭過來,見了這海子邊的初夏景致,加上眼前這個高挑的漢裝美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十四阿哥見她出來,神情已經溫柔幾分,指了指十六阿哥道:“這是爺的十六弟。”說到這里,又指了指曹颙道:“這是曹颙曹大人,你上次見過。”
吳氏也不著惱,帶著幾分溫柔,道了萬福,口稱:“妾身見過十六爺,曹爺。”
曹颙曉得她是十四阿哥外寵,側身避過,沒有受全她的禮,回道:“曹某見過吳大家。”
這出打扮看著是良家,蜜糖色的褂子,石青色的裙子,臉上淡淡的粉,頭上也不過是兩只白玉簪子。
行事之間,不待小家子氣,卻影影綽綽得帶著風塵,與平素見識過的那些鴇母與姐兒都不同,加上旁邊曹颙用上“尊稱”,十六阿哥不知該如何回禮,帶了幾分疑問,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十六弟,這是你小嫂子。”
吳氏聞言,已經雙頰緋紅,嬌嗔地望了十四阿哥一眼。
十六阿哥也是知趣的,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小嫂子,小十六給小嫂子請安了。”說著,卻是笑瞇瞇地伸出手來。
吳氏不敢受禮,忙俯身還了禮。見了十六阿哥這般,她不禁一怔。
就見“啪”的一聲,十四阿哥打落十六阿哥的手,笑罵道:“拉著你來吃酒,可不是讓你打秋風的。”
十六阿哥腆著臉,卻是不依不饒,笑道:“這小嫂子也不能白叫,見面禮可少不得。”說到這里,壓低了音量,對十四阿哥道:“要是十四哥舍得的,弟弟心里委屈,說不得就得同宮里那幾位嫂子抱怨抱怨。”
十四阿哥聞言,實是哭笑不得。納了吳氏兩年,這里待客的次數,兩個巴掌數得過來,原因就怕傳到宮里面,給吳氏帶來麻煩。
今日是為了拉攏十六阿哥與曹颙,才在這里待客,卻忘了顧忌十六阿哥。
他訕笑兩聲,露出一排白牙,陰沉沉道:“十六弟莫不是皮子癢了,看來明兒要同哥哥到校場松快松快?”
十六阿哥見了,做害怕狀,上前兩步,轉到吳氏身后,道:“小嫂子,你瞧瞧十四哥,沒得這么小氣,讓嫂子收拾得這般素淡,明兒弟弟就使人好生收拾收拾,為嫂子送些宮花蜀錦。”
十四阿哥聽了,氣得直咬牙。要是十六阿哥真這樣張羅,那他“金屋藏嬌”的事情就要敗露。他倒是不怕妻妾吃醋,卻是曉得母親不會許的。早在收吳氏前,他就旁敲側擊過,被德妃說教了一頓。
吳氏玲瓏心腸,哪里看不出十六阿哥是故意逗十四阿哥。她忍不住用帕子捂了嘴,吃吃笑了兩聲,低聲道:“十六爺的性子,倒是同十五爺全然不同。”
十六阿哥聽在耳里,心中一動,面上帶著笑著說道:“小嫂子,我小十六別的不說,為人最是仗義的。今兒叫了一聲‘嫂子’,往后要是十四哥敢欺負嫂子,有小十六替你撐腰。”
曹颙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看出十四阿哥是真疼吳氏。
要不然他也不會為這兩句話,又轉怒為喜,對吳氏道:“罷了,罷了,都是皇阿瑪慣的,這小十六打小就賴皮,看來要是不讓他訛一筆,他就不消停了。就將爺新的那條玉帶給他,省得他沒完沒了。”
吳氏笑著應了,使人取來玉帶,親自奉給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見狀,規規矩矩接了,直覺得觸之生涼。竟然是用上等的寒玉做的,夏天帶著最好,十六阿哥笑著說道:“謝謝小嫂子的見面禮,弟弟就厚顏收下了。”
十四阿哥旁邊看了,哼哼了兩聲,對吳氏道:“使人擺飯吧,在由著小十六這張嘴,還不知道又要討了什么去?”
吳氏同十六阿哥、曹颙俯了俯身,帶著丫鬟出去預備席面。
十六阿哥將玉帶送到曹颙面前,顯擺道:“曹颙你摸摸,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內庫中也不見得有這寶貝,也沒聽說京城有。”
曹颙看了,面上陪著笑,心里卻高興不起來。
既是“可遇不可求”,十四阿哥在深宮之中,哪里淘換去?難道十四阿哥的勢力,已經延展到京外?
今年就是康熙五十六年,皇子代天出征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十四阿哥被十六阿哥宰了一刀,見不得他得意,瞪了他一眼,道:“還是小孩子么?也不講究個身份。幸好是在她面前,要是在外頭,丟人不丟人?”
十六阿哥已將饒了屏風后,換了玉帶,搖著扇子出來,笑道:“是小嫂子的見里禮,弟弟才收;要是其他人,弟弟還不賣這個面子!”
這不是占了便宜還賣乖是什么?
十四阿哥說不過他,轉過頭來,對曹颙道:“曹颙,爺忙你也忙,難得湊到一塊,今晚可得多喝些。”
曹颙這邊,只能陪著說了兩句。
按照禮制,八阿哥孝期未過,身為弟弟的十四阿哥與十六阿哥都不得喝酒。但是畢竟不是父母大孝,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也就沒有那個顧忌。
皇室人多,要是親戚就收滿孝的話,那這些皇子阿哥一年到頭,就沒有一日不在孝期的。因此,對于弘普這樣的侄兒之孝,十四阿哥與十六阿哥更是不用恪守。
少一時,吳氏已經安置好酒席,過來請眾人到花廳。
十四阿哥居中坐了,十六阿哥坐在他左手邊,曹颙坐在他右手邊。吳氏看出十四阿哥有話要談,端來酒壺杯子,為大家滿上后,就帶著小丫鬟退了出去。
十四阿哥已經收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舉起杯子,道:“十六弟,曹颙,爺敬你們兩個一杯。”
十六阿哥同曹颙飛快地對視一眼,笑著說道:“十四哥,說什么敬不敬的。哥哥吩咐,我們陪著喝酒就是,當不得十四哥的敬。”
“‘我們’?”十四阿哥聞言,神色中露出幾分悵然,道:“不為別的,就為了過了這些年,小十六還能說出‘我們’。”
見他這般作態,十六阿哥與曹颙明白幾分。
想必是為了八阿哥死后,九阿哥與十阿哥同他疏遠之事。
曹颙垂下眼皮,心道,這才是九阿哥與十阿哥的運氣,否則跟著你混,一個圈死,一個也是圈成廢人。
看來,在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都沒了后,這為了儲君夢發昏的人就換成了十四阿哥。
十六阿哥雖明白了,也只能裝糊涂,舉了酒杯道:“喝就喝,弟弟可是餓了半晌了,喝了這盅,就要先填巴肚子。”說著,已經是舉手將杯中酒干了。
曹颙這邊,也跟著喝了,舉著筷子,開始吃飯。
十四阿哥看了眼十六阿哥,又望了望曹颙,眼睛甚是明亮……
十萬兩黃金,在小十六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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