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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如何訓斥,亢氏兄弟如何辯解,曹項開始還能聽見,后邊的卻是不得而知,因為他暈了過去。
在暈倒前的那刻,他是暗暗慶幸的。他曉得這個老婦人對自己是善意的,也曉得那個叫嬌嬌的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是關切的。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是疼醒的,只覺得嘴唇干裂,因后背的疼痛呻吟出聲。
他四處望去,正看到一雙含著慈悲的眼睛。這里并不是他平素安身的茅屋,屋子里也沒有看著他的兩個壯漢。
段氏原本手中拿了串菩提子,低聲頌著,聽到曹項的聲音,才抬起頭來看他。見他睜開眼睛,老人家伸出手去,摸了摸曹項的額頭。
“感謝佛祖菩薩,燒了兩日,終.于退了。要不然,可是要出大事。”老人家嘮叨著,如同關心自己子孫似的,那般自然親切。
一時間,曹項不由發生錯覺,仿佛.眼前這老婦人同記憶中祖母的影子重疊。
不過,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
就算老太君生前,對孫兒們有.所關愛,也盡數落在長孫曹颙身上。曹項這個二房庶子,并沒有享受過這種慈愛。
段氏望著曹項,眼圈已經紅了,慈聲問道:“孩子,疼不.疼?”
曹項對亢氏兄弟雖然怨恨,卻不愿遷怒到眼前的.老婦人。為了不讓她擔心,還是忍痛搖了搖頭,啞著嗓子道:“不疼。”
聽了這一句,段氏卻是越發忍不住,不禁老淚縱橫。
嬌嬌站在段氏身后,看到祖母失態,上前一步,扶.了段氏的胳膊,低聲道:“祖母……”
段氏顫顫悠悠.地轉過身去,拉著孫女的手,哭著說不出話。
曹項在炕上,見老人家這般難過,有些不安,卻也不知該如何相勸。
這時,就聽到嬌嬌低聲道:“哥哥最是孝順,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愿祖母為他傷懷……”
“少耕,我可憐的孫兒……”段氏慢慢地閉上眼睛,哭聲分外凄厲……
河南知府衙門,大堂。
雖說知府是正四品,曹颙這個六科掌印給事中,也是正四品,但是背負圣命,徹查此事,所以就當然不讓地做在了正位上。
他面前擺放的,是宜陽縣民亂發生的前因后果。其中,有兩件事,是他在京城時所不知的。
第一件,那個宜陽知縣張育徽是丁憂知縣,正值父喪,只是因朝廷那邊還沒將新知縣補下來,所以還在知縣任上。
還有,那個越獄叛亂的亢氏兄弟,是被定為勾結盜匪之罪入獄的。同時入獄的還有亢珽的兒子亢少耕。亢家也算是宜陽大戶,家中有良田百頃,耕讀傳家,在地方上名聲頗佳。
這個亢少耕是個讀書人,原是在縣衙里做書吏。后來不知怎么查出來,是勾結盜匪的,在堂上挨了板子,在牢中“病故”。
亢氏兄弟,是在亢少耕死后三日,才越獄叛亂的。
怕是,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不過是換了個說辭,這過錯就從張育徽這邊,都轉到了亢氏兄弟身上。從被逼無奈逃亡的太平鄉紳,一下子到了對朝廷不滿的暴民。什么叫刀筆殺人,曹颙也算是見識到了。
他心中嘆了口氣,不管起因如何,事情到了這步。只望這亢氏兄弟對得起“首善之家”這幾個字,沒有遷怒殺人的習慣,那樣的話曹項的小命,應該還算安穩。
李廷臣站在旁邊,偷偷地抬起頭來,暗暗地打量曹颙神色。
這位和碩額駙的臉上,瞧不出喜怒。
李廷臣心中不禁后悔,為何自己不派曹項去其他地方,非要派他到永寧縣。換做其他地方,也不會讓亂民劫了去。
那些亂民也是,冤有頭、債有主,在宜陽縣結下的仇怨,就攻打宜陽縣,為何跑到永寧衙門?不過是欺軟怕硬,因永寧縣衙人手少罷了。
曹颙從懷里掏出表,看了兩眼,將到午時。他站起身來,對李廷臣道:“李大人,巡撫衙門可有文書下來?”
李廷臣見他起身,忙跟著起身,道:“沒有。若是有公文,下官自然立時送到大人跟前。”
曹颙點點頭,看著他肥碩的身材,點了點頭,道:“那李大人先忙,本官先行一步。”說到這里,指了指案牘上那疊文書,道:“這些本官還沒看完,勞煩大人使人送到驛站。”
李廷臣躬著身子,忙應聲應下,隨后帶著幾分諂媚道。“明日是大人壽辰,下官備了水酒為大人賀壽,還望大人賞臉。”
曹颙聽了,心下一稟,半晌方道:“既是如此,就謝過李大人好意,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到這邊,不過是數日,李廷臣已經用各種眉目,送了不少“孝敬”。這次連他生辰都打聽出來,看來是要送份“壽禮”。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假。就曹颙到這幾日,李廷臣的“孝敬”,就有上千兩白銀,端得是大方得緊。
要是沒有李廷臣的“大方”,這河南府也不會被他弄得滿目瘡痍。
上行下效,他這個知府貪婪無比,下邊的縣官這膽子,也就越發大了。
河南的民變,這個李廷臣實是“功不可沒”。
對李廷臣來說,曹颙就是救命的稻草、水中的浮木,自然是要使勁渾身解數來巴結。
見慣了六部里的人,像李廷臣這樣喜怒形于色的,曹颙望上一眼,也能看得通透。他心里冷哼一聲,沒有再搭理他,出了衙門。
到河南府三日,該給康熙上折子。這到底如何落筆,要同蔣堅商議。筆刀殺人,這個使曹颙警醒。
到底如何寫才會平息帝王心中的怒火,為這地方百姓留下一條生路,還要費些心思。
不是他曹颙吃飽了撐的,愛管這些閑事兒,只是唯心而已。
儀門外,曹頌已經在等著,見曹颙出來,上前道:“哥,曲氏打發人來,請大哥得空過去一趟。”
“曲氏?”曹颙聽著,抬了抬眉毛,帶著幾分疑問,望向曹頌。
“就是綠菊那丫頭。”曹頌抓了抓頭道:“既是老四的妾,也不好再喚她名兒。”
曹颙點點頭,只知道綠菊是張嬤嬤的外孫女,今兒才知道她姓曲。
瞧著她是個老實安分的,像個曉得輕重的,不會無事打發人請大伯哥過府。
曹颙就喚了個長隨,交代兩句,打發他回驛站同蔣堅說一聲;而后就同曹頌去了曹項的宅子。
綠菊還是清瘦如故,神色間已經淡定許多,沒有上次時露出的慌亂與不安。
“大爺,二爺,奴婢有要事相稟。”綠菊很曹颙兄弟請過安后,沒有啰嗦,打發走身后跟著的婆子丫鬟,直言道。
見她神色鄭重,曹颙沖門口侍立的小廝長隨擺擺手,道:“你們也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綠菊與曹颙、曹頌三人,綠菊才從袖子里掏出本薄薄的冊子,雙手奉到曹颙身前,道:“大爺,這是四爺到洛陽這一年多來,同知府衙門有關的人情賬簿。”
曹颙看了綠菊一眼,才接過賬簿,打開第一頁。何日,何事,何種明目,收到多少兩銀子,記錄得清清楚楚。
這字體娟秀,帶著女兒氣。
曹颙合了賬簿,道:“這是四爺讓你記的?”
上次來時匆匆,沒有仔細打量。今兒坐在客廳,曹颙才發現這屋子里的布置擺設都樸實無華。綠菊的裝扮,也素雅得很,衣服首飾,還不如在京城里做丫鬟時華麗。
“回大爺的話,是四爺吩咐奴婢記的。四爺瞧著李大人行事不甚妥當,怕受牽連,使得家族蒙羞,有心保持距離,又因是頂頭上司,避無可避,只能行此下下策。”說著,她蹲下身子,拿著鑰匙,打開堂上的橫柜。
里面,金銀珠寶,衣料首飾,一應俱全。
看得曹颙與曹頌直皺眉,河南府出了民亂的案子,這個李廷臣肯定要背個“貪墨”的罪名。這其中還牽扯上曹項,卻不曉得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賊咬一口,入木三分。
要是到刑部問罪之時,李廷臣想要來個“法不責眾”,那曹項的身上也要擔干系。
“都在這兒?”曹颙看了看那賬簿,又看了看那些東西,問道。
“是,為了瞞人,往知府衙門赴宴時,奴婢戴過這里面的首飾,過后仍放還這里。”綠菊回道。
“禮尚往來,收了這些禮,你們是怎么回禮的?”曹颙思量了一回,回道。
綠菊遲疑了一下,從袖子里摸出另外一本賬簿,送到曹颙跟前。
何時、何時、什么名目回禮,都是什么禮,費銀幾何,上面也列得清清楚楚。
曹颙看了,卻是慢慢皺眉,不過年余,送禮回禮,就花費銀錢四千余兩。曹項就算手中有些零花錢,也沒有這么多銀子。
怪不得綠菊這么個裝扮,這屋子百寶格上也空空的,不見什么精致擺件。
這般處境,每次家書中,卻是半句不提。對于這個堂弟,曹颙真有幾分刮目相看;對于綠菊,他也心中暗贊一句。
綠菊雖是父母雙亡,但是聽說也給她留了些家財,全部做了她的陪嫁。還有初瑜與靜惠兩個,也沒少幫襯她,送了不少首飾于她。
那應付上下人情,送禮的銀子中,想來大半數就是她的嫁妝。
“去把當票拿來。”曹颙將賬簿放下,對綠菊道。
曹頌還是后知后覺,處于混沌狀態。
“大爺……”綠菊聞言,遲疑了一下,慢慢低下頭,并沒有移步。
“你能為曹項分憂,當得起一個‘賢’字。只是咱們曹家日子還算過得去,還不至于破落到讓曹家媳婦當光嫁妝的地步。”曹颙緩緩說道。
曹家媳婦?綠菊的眼淚簌簌落下,已經模糊了視線,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忙點了點頭,疾步走了出去。
曹颙看著她的背影,有點明白為何曹項寧愿放棄科舉仕途,也想同這個女子為伴。難為這個綠菊,有個那樣的姥姥,又是在兆佳氏身邊多年,仍能長成個可敬可親的聰敏女子,也算是出污泥而不染。
曹頌拿起曹颙放下的還禮賬簿,從頭看了,方反應過來,道:“是了,老四那邊雖有哥哥與我給的一些銀子,也是有數的,哪里有這么多?原來是用了綠菊的嫁妝。”
說到這里,他也帶了幾分羞愧不安。
少一時,綠菊已經從里屋出來,手里抱著個首飾匣子。她已試了眼淚,將匣子放到曹颙手邊的幾案上。
曹颙打開來,看了兩眼,卻是變了臉色。
整整半匣子當票,都是死當,無一例外。
看來這個弟弟與弟媳真是高潔,曉得俸祿有限,死了贖當的心思,也沒有從京城家族要銀子的意思。
這個弟弟,世人都看輕了他。
曹颙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一時沒有言語。曹頌已經坐不住,站起身來,漲紅了臉,對綠菊道:“你比四爺大,怎么不好好勸勸他?沒銀子了,也不同我說一聲,當我這哥哥是擺設么?”
綠菊低下頭,輕聲回道:“二爺,四爺不想讓二爺跟著費心。”
曹頌咬了咬嘴唇,只覺得心里發堵。曹颙站起身來,沖著門外道:“趙同!”
趙同應聲進來,躬身道:“小的在。”
曹颙指了指那柜子,吩咐道:“使兩個人,將這個抬到驛站去。”說到這里,指了指幾案上那兩本賬簿,道:“那個也收起來……”
永寧,神垢寨。
聽了段氏的話,曹項不禁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段氏見了,笑著說道:“這是歡喜傻了?”
曹項忙搖頭,掙扎著坐起身來,不小心牽動背后的傷口,疼得直冒冷汗。段氏見了,不由嗔怪道:“躺下說,別碰了傷口,要不然還得讓俺們嬌嬌受累。”
曹項聽了,想到方才段氏所說,自己昏迷著兩日,是那個叫嬌嬌的少女給自己上藥,身子不由僵住,臉上多了不自在。
段氏見他不亂動了,這才滿意,笑著說道:“曉得聽老人言,真是個好孩子。”
“老人家,在下已經娶妻。”曹項抬起頭來,坦然說道:“老人家與令孫女的照看之恩,在下銘記在心,日后有機會,定當回報。”
段氏聞言,收了笑容,上下打量曹項兩眼,添了怒色,道:“莫不是你是官身,就瞧不起俺們鄉下人?婚姻大事,豈能兒戲,老婆子若沒有與你的同僚打探清楚,會拿寶貝孫女說嘴么?”
曹項聞言,不由失語。
按照世人的說話,他身邊只有一妾,確實是沒有娶妻。
其實,按照他的本意,是只要綠菊一個的,心里也是以發妻相待,也不愿別人因妾的身份,瞧不起綠菊。只是綠菊聰敏,曉得分寸,終是說服曹項,對外如實說明綠菊身份。要不然,以妾充妻,也是罪過。更不要說,京城那邊,已經有嫡母給定下的沒過門的正室。
“老人家,在下雖未迎娶,但是家中長輩已經給定了親,只等任滿回京,就要完婚。”曹項硬著頭皮說道。
段氏見他不松口,臉上不禁露了哀色,看著曹項道:“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老婆子見你是知書達理之人,想著人品也是好的,才讓嬌嬌親自照看你。她是個黃花大姑娘,貼身侍候了你幾日,你有沒有良心?難道沒了個孫子,老婆子這個孫女也保不住么?”說到最后,段氏已經沒了往日的爽利,默默地留下眼淚。
聽到她話中盡是絕望,曹項想到她平素照顧,生出幾分不忍,抬頭道:“老人家與嬌嬌姑娘對在下的恩情,在下銘感五內。若是老人家不嫌棄,在下愿意待嬌嬌姑娘為手足。”話說出了口,他就有些后悔。
這個嬌嬌看著良善不假,但卻是亢珽的女兒,朝廷“反賊”之女。自己認下這個妹子,別再惹出什么麻煩?
不過,身為男兒,也當曉得知恩圖報。若是沒有段氏照拂,他幾日前就已經死在板子下。因此,曹項驅散心中悔意,目光堅定起來。
段氏看著曹項,神色越發慈愛,道:“你是個好孩子,老婆子沒看錯人。”說到這里,她沖著門外道:“嬌嬌,進來。”
曹項到底年輕,沒想到剛才話中的當事人就在門外聽著,窘得不行。嬌嬌卻大方的緊,應了一聲,進了屋子,走到段氏眼前。
“祖母……”嬌嬌看也沒看曹項,拉著段氏的胳膊,露出幾分嬌憨之態。
“跪下!”段氏卻沒有笑意,正色道。
嬌嬌看來對這個祖母是順從慣了的,乖乖地跪了下來。
“老婆子的話,只說一遍,你要好好地記在心上。”段氏緩緩地說道:“從今往后,你跟老婆子姓段,不再是亢氏女。炕上躺著這個人,就是老婆子的遠親,你的表哥。過幾日,等你表哥傷好些,老婆子會安排,送你們出寨子。”
直至此時,曹項才明白段氏的用意。到底是活了大半輩子,曉得“造反”這個罪名是要抄家滅族的,想要保全孫女。
雖說對曹項的好,有利用之意,但是將心比心,曹項卻生不出怨憤。
聽了段氏的話,嬌嬌不由動容,抬頭道:“祖母,嬌嬌哪兒也不去,嬌嬌不走!”
“若你想給老婆子戴孝,你就別走……”段氏的態度決絕,沒有半分回旋余地。
“祖母……”嬌嬌見了老人家這個模樣,曉得自己別無選擇,忍不住哭倒在地……
河南府,驛站。
蔣堅將知府衙門送來的文書都看過,以曹颙的口氣,擬了份折子。曹颙仔細看過,點了點頭,甚是滿意。看著是無偏無倚,不過是將河南府官員的情況如實稟告,卻是不知不覺中為亢氏兄弟留了幾分余地。
“大人真要將四爺的東西送到御前?”蔣堅猶豫了一下,問道。
曹颙點點頭,道:“這既是河南府官場糜爛的旁證,也防止曹項被牽連其中。我這個弟弟,吃了不少苦頭,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能叫他白受這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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