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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府既聘了鄭燮為西席。錢陳群總算抽身身來,得以全心備考。
許是在曹家待得年頭久了,錢陳群不像上科那般拘謹,沒有執意搬到會館去。曹家在城里有宅子,在城外有園子,曹颙的意思,錢陳群擇一而居,省得賃房而住,諸事不便宜。
錢陳群在海淀園子住過,喜那邊的清凈,就同曹颙說過,搬到那邊去住。曹颙又叫管家預備了兩百兩銀子,作為贈銀。
臨別之前,錢陳群同鄭燮見過一面。
鄭燮這個時候不過是個生活窘迫的窮秀才,名聲不顯;錢陳群卻是少年揚名的大才子,博學之士。
后世被稱為“揚州八怪”鄭燮恭謹有禮,絲毫沒有行為出格之處。
曹颙見狀,心下暗暗滿意。
雖對這個聞名后世的康乾名人有些好奇,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教成“小怪物”。在這個社會活著,還是遵守這個社會的行為法則,才不會覺得吃力。
錢陳群沒有帶家屬。早先天佑他們讀書的地方,就在他住的客院。如今,鄭燮卻是帶著妻兒來的,再在一個院子里,就顯得有些亂。
曹颙就使人將二進院偏廳對面的三間廂房收拾出來,做了家學所在地。
八月三十,曹颙置了席面,算是餞別錢陳群。
孩子們都過來為蒙師斟酒,妞妞、恒生都紅了眼圈,盡顯依依不舍之情。
錢陳群的氣度,越發從容。
以他的才學,上科就應取中,但是不知哪里出了紕漏,名落孫山。
餞別宴后,由大管家曹元,親自帶人,將錢陳群送出城去。
鄭燮一家,是九月初一,搬進曹府的。
由吳盛帶著兩個婆子,還有幾個下人,趕車去接。他們一家原在前門外大江胡同賃房而居,賃的是人家的兩間廂房。
曹家祖上幾輩子人出仕,如今伯爵府邸,同皇家結親,又是一番富貴。即便曹颙這個家主,不好奢靡,但是待下并不吝嗇。都是按照京城世面其他人家的待遇,來給府中下人定月例銀子的。
就是府中下人,也比外頭尋常百姓家過得富足。
像鄭燮一家這樣窘迫的,不少人還是頭一遭見。
就連接人的吳盛,心里都琢磨,大爺聘了這么寒酸的西席,別在讓小爺們染上寒酸氣兒。
那兩個跟著過來的婆子,原本得了外出接人的差事,都是樂的屁顛屁顛的,尋思能得些賞銀。沒想到,進了鄭家所賃住的院子就傻了眼。
窄窄的三合院里,賃得是兩間東廂房,院子里都是雞糞,院角還拴著條黃狗,見人進來,就吠個不停。
房東家老太太聽到動靜,見是給鄭家搬家的,就攔在吳盛面前,要他先結清鄭家拖欠三個月的房租兩千七百文大錢,還有鄭家賒的兩石高粱四百文,總計三千一百文。
口說無憑。老太太還從袖子里掏出兩張紙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吳盛抬頭見鄭燮漲紅了臉,并無反對之言,就曉得這老太太說得不假。
他心中已經后悔,早知如此,就該讓大爺先送這夫子一些束脩,將欠債處理干凈,省得鬧得這般尷尬。這還是在府中下人面前,平白落了這夫子的面子。
他從荷包里掏出一錠銀子,送到老太太手中,道:“大娘,這是五兩銀子,除了鄭先生所欠房租同米錢,剩下的銀子請大娘吃茶,多謝您素來的照看。”
雖然這老太太攔路要錢不禮貌,但是在京城地界,能任由租客拖欠三個月房錢,還能賒米給對方的,也算是厚道人。
老太太接了銀子,也不怕硌了牙,送到嘴邊,咬出個牙印子,才笑瞇瞇地揣到懷里。她退到一旁,眼睛黏在吳盛身后的兩個管家婆子身上,只覺得不夠看。
兩個婆子一邊小心地下的雞糞,一邊看著眼前低矮破舊的兩間廂房,已經呆了。
因早就曉得今日搬家,鄭燮家已經收拾好。
一家四口,也不過藍布包袱三只。雨傘一把,碗筷幾副,錫盆兩個,鐵鍋一口,柴火半擔。
身為秀才娘子,鄭燮之妻徐氏一身布衣,渾身上下唯一的首飾,就是細細的銅鎏金耳環。許是年頭久了,外頭的金色褪去,露出里面的銅色來。
兩個女兒,大的五歲,小的三歲,都是瘦瘦小小的,穿著半舊的衣裳。牽著徐氏的衣服,怯怯地望著眾人。
徐氏母女,穿得破舊,卻也洗得干干凈凈,看了并不使人生厭。
這兩個婆子又是懂事的,曉得不管這鄭秀才怎么寒酸,進府做了小爺們的先生后,身份不一般,臉色也緩和過來,口里稱著“徐奶奶”。上前幫著徐氏提包袱。
那些盆盆碗碗的,她們原想勸徐氏都扔了,但是見她將筷子都收攏好,丈夫寫過字的紙張都沒落下,將勸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徐氏只知道丈夫謀了館,還不知是什么人家,如今看了這婆子、馬車的氣派,只覺得忐忑。
房東老太太不知是看熱鬧,還是真舍不得鄭燮一家,巴巴地送到門口,笑著對徐氏道:“阿彌陀佛。鄭老爺如今發達了,鄭奶奶這胎再添個哥兒,才是雙喜臨門。”
這兩個婆子這才知,徐氏還是雙身子,只是月份不足,還不顯懷。
徐氏帶著兩個女兒,對房東老太太福了下去,一口吳語軟綿:“這幾年多謝嬸子照看,侄媳婦帶著孫女們,多謝嬸子了。”
房東老太太近前扶了,用袖子抹了兩下眼睛,目送她上了馬車……
曹府因夫子不在,孩子們歇了一日。
聽說這回的夫子帶了家眷,李氏、初瑜都預備了表禮,等著人接進來。
曹颙得閑,到蘭院陪李氏說話,說起自己同鄭燮的淵源來。李氏當年在杭州陪著兒子小住過一段時日,見過鄭燮。
聽兒子說這回來的夫子,就是鄭燮,她直道是緣分,吩咐初瑜安排廚房,添幾道淮揚菜,為鄭燮一家接風。
初瑜聽著新夫子是丈夫的同門,也頗為歡喜。愛屋及烏,嫁入曹家這些年,她甚是偏愛丈夫的大字,自己閑暇時還曾臨摹過。
想著兒女們,即便不是父親手把手教授,也能跟新夫子學一手好字,也算好事。
畢竟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孩子讀書,并不是為了科舉,而是為了懂事知禮。一手漂亮的字,往后出仕也好,科舉也好,都有助益。
吳盛出去不過一個多時辰,接人的馬車就回府。有小廝報到二門。
曹颙踱步出來,到前院同鄭燮相見。
鄭燮所住的院子,就是錢陳群之前住的,家具擺設都換了新的。
想著這邊有家眷,要開伙,耳房里又安置了全套鍋碗瓢盆。
鄭燮一家搬進來,什么都不用添,直接就能住人。這邊又安排一個小丫頭、一個粗使婆子、一個小廝當差,都在院子里等著。
那兩個接人的婆子,將徐氏母親送到院子,回內宅交差去了。
實在沒有什么好收拾的,不過兩刻鐘,徐氏就將搬來的物件都安置好,鄭燮請曹颙到廳上奉茶。
曹颙見他們收拾得差不多,叫人去內宅接天佑他們過來,拜見師傅、師娘。
同來的還有初瑜,想著到底是兒子們的西席,還當禮遇,便帶孩子們過來,順路邀請徐氏母女進內宅。
相見執禮后,初瑜便請了徐氏母女進內宅。
徐氏已經聽丈夫提及,這府上有位孀居的老夫人,是長輩當去拜見,便依言牽了女兒,隨同初瑜而去。
鄭燮這邊,見嘩啦啦來了七、八個學生,大的十來歲,小的五、六歲,還擔心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調皮搗蛋,不好教導。
沒想到,對答起來,各個都是知書達理的模樣。他看了旁邊坐著的曹颙一眼,心里尋思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長面前,這些孩子才這般老實。若是向來若此,那曹家的家教實令人佩服。
不過,想到小時候見曹颙時,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孩童,就跟小大人似的,鄭燮又覺得是家傳使然。
鄭燮看著這些孩子,心中頗為感慨。
先前,曹颙答應聘他坐館后,程夢顯就將曹府小輩的情形告之鄭燮。
這家學中,學生八人,只有三人是曹家骨肉,剩下五人,有曹颙養子、義子、家人之子、西席之女。
換做其他人家,這異姓之子,多是充著伴讀。
眼前看來,這些孩子,從穿著打扮上看,倒是分不住身份高下來。
年紀最長的女弟子,名叫“姝平”的,就應是曹颙的小師妹,論起來還算是鄭燮的小師姑。
因這個緣故,妞妞向鄭燮執禮時,鄭燮就微微側過身,沒有受全禮。
曹颙在旁看了,心里有數,這個“師侄”心里明鏡似的,沒有忘了自己這個“小師叔”。
等鄭燮問完弟子們的功課進程,彼此見過后,曹颙就叫妞妞帶孩子們下去。
鄭燮因之前吳盛墊付房租的緣故,起身向曹颙致謝。
曹颙方才已經聽吳盛說了,擺擺手道:“不必這般客氣,說起來還是我疏忽了。方才已經跟管家打了招呼,稍后讓他先將今年的束脩送過來。”
鄭燮再次謝過,才坐下來陪著曹颙說話。
見他一板一眼的,曹颙不禁笑道:“既是同門,又是舊相識,克柔往后就自在些,不必如此拘謹。姝平雖是家師之女,但是既拜在你的門下,就是你的女弟子,各論各的。”
鄭燮聞言,才曉得曹颙還記得自己,忙站起身來,這次卻是執子侄禮相見。
論起來,他比曹颙還大一歲。
曹颙拍了拍腦門,道:“剛說了不必多禮,咱們年歲差不多,還是平輩相交來得好。”
鄭燮也是灑脫之人,見曹颙不端著架子,待人溫煦,便也不再疏離,說話間自在許多……
西直門,李宅。
大管家錢仲睿領著太醫,進了內院,就聽到屋子里傳來咳嗽聲,心里直覺得沉甸甸的。三少爺已經病了十來天,還不見好,聽二少爺所說,昨晚都咳出血來。
不到半月的功夫,三少爺就瘦得脫了人形。早先還用人參養著,后來太醫說是心火重,不讓用人參,每頓飯只喝半碗粥。
太醫進去,坐在炕邊,仔細診了脈,又問了幾句病人最近的飲食起居。
看完后,他出到外間,對李語道:“病人外邪入侵,傷了肺臟,如今又心火旺,頗為兇險。卻是不知病人為何小小年紀,就存了這些多心事,心病還需心藥醫,好好開解才好,要不然拖久了,就算治好了病,怕也要坐下病根。”
李語同大管家對視一眼,心里都曉得,還能有什么心病,就是鄉試落第之事。
待太醫開了方子,大管家奉了銀封,親自送出去。
這太醫,是曹家使了曹颙的帖子請的,在太醫院中數得上的。李家這邊的銀子,也給得豐厚,來回都是馬車接送。
李語則是進了里屋,坐在炕邊的小凳子上,看著病榻上的弟弟。
李誠膚色晦暗,因咳得厲害,眼睛里水光閃現,沒有平素的小大人模樣,像個尋常的孩童似的,露出幾分孤單無依。
李語嘆了口氣,道:“方才太醫在外屋說的話,你也當聽見了。你打小就比別人聰明,怎么這個時候犯糊涂?你才十三,初次下場,外頭多少三十三、四十三、五十三的老秀才,考了半輩子,都考不到一個舉人。早日養好病,尋個好先生,三年后再考,也不過十六歲,還是個少年舉人。就是你常念叨的曹家四表叔,初次下場也沒中;曹家五表叔,也是十六歲中舉。你卻是急性子,為了這個上火。”
“二哥……”李誠眼圈已經紅了,啞著嗓子道:“父親本不贊成我來,都是我自以為是,執意如此,卻是丟了李家的顏面。”
“這叫什么話?誰說下場就要中?你想太多了,沒人會怪你。你若不懂事,再這么糊涂下去,讓長輩們跟著擔心,才是大不孝。”李語殷殷勸解道。
李誠聽了,臉上擠出幾分笑,伸出胳膊,拉了李語的胳膊,道:“還是二哥疼我,照看我這些日子,換做大哥,早就懶得搭理我了……”
兄弟兩個正說著話,丫鬟端了托盤送藥。
李語起身,扶著弟弟坐起,看著他喝了藥,才又照看他躺下。
因為李誠愛潔凈,怕廚房熬夜染上煙火氣,這藥都是在廊下熬的。李語出來時,正有小丫鬟倒藥渣。
李語瞇了瞇眼,心里冷哼一聲:“嫡庶,誰說庶子不能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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