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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明不過是客,而且并不是親近的客人。這般大喇喇的打法曹家的“親戚長輩”。就顯得有些失禮。
不過,在宮里長大,變臉是人人會的。
弘明已經一臉溫煦,對伊都立道:“哎呀,原來伊大人還同姐夫是姻親,看來往后去內務府不用尋十六叔了,還要請大人多照應。”
“二阿哥身份貴重,哪里輪不到奴才照應?二阿哥吩咐,奴才敢不從命?”伊都立不軟不硬地回道。
他出身相府,也帶著幾分傲氣。弘明平白地給他沒臉,他哪里還耐煩應付?
皇孫又如何?皇上龍馬精神,皇子阿哥生了三十多人,序齒的就二十四阿哥。除了幾位小阿哥,其他皇子阿哥都成親生子。
這京城的皇孫,總有上百。弘明畢竟無爵無差事,也不是人人都抱著十四阿哥的大腿,上來巴結他。
弘明被伊都立不軟不硬的一句話頂過來,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訕訕地望向宴席的東主曹颙,等著他圓場。
曹颙哪里會順他的心,說句實在話。還真巴不得得罪他。
這兩年不在朝,冷眼旁觀,曹颙已經瞧出來,康熙不過是給十四阿哥畫了個餅。
作為一個“太平”君主,又是八旗在關內站穩腳跟之后,正是需要“文治”養民的時候,哪里會需要“武功”皇帝做接替人?
見弘明下不來臺,曹颙只裝傻,才懶得給他遞臺階。
“二阿哥是貴客,不好怠慢,來啊,再開一席,請二阿哥與福彭阿哥座。”前邊一句,是曹颙對弘明說的,后邊卻是吩咐旁邊侍候的曹家小廝。
這倒也不能說不合規矩,畢竟十六阿哥與伊都立是曹颙長輩,弘明與福彭是平輩與晚輩,分開做也尋常。
小廝應聲去了,十六阿哥已經扯了伊都立坐下說話,弘明站在一邊,卻有些待不住,擠出幾分笑,道:“壽禮送到,就不討饒了,還要去四伯家請安……”
曹颙客氣留了兩句,叫吳盛送他出去了。
弘明出去時,怒氣已經有些壓不住。但是他也不能強求曹颙,將兩個“長輩”撂到一邊,送他出去。
畢竟,從身份尊貴上說,他這個皇孫,到底比不過十六阿哥這個皇子。
屏風里這席面,只有十六阿哥、曹颙、伊都立三人。十六阿哥居中坐了,伊都立在他左手,曹颙在他右手。
見弘明走了,曹颙親自執壺,探身給十六阿哥與伊都立斟滿酒。
他沒有先敬二人,而是自罰一杯,道:“好好的,耽擱了開席,都是我的不是。”
十六阿哥自是曉得他是向伊都立賠罪,看向伊都立。
伊都立已經從憤怒,轉為沮喪,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苦笑道:“孚若說這個,就外道了。還是我自己個兒不頂用。出仕二十來年,不惑之年還在五品位上,怎能怨旁人瞧不起?”
十六阿哥見氣氛沉重,忙道:“拉倒,老伊也知足些。就說那些正牌子出身的進士,花甲之年,任知縣的也不稀奇。爺如今也是將三十的人,當差十幾年,連個奉恩將軍都沒混上,也沒抱怨……”
一句話說得曹颙與伊都立都笑了。
伊都立也不是掃興之人,撂下酒杯,早先的懊惱已經煙消云散……
內院里,福彭陪著寶雅在水榭說話,阿爾斯楞也坐在福彭下首,肅手作陪。
少一時,就見初瑜親自過來詳詢。
福彭與阿爾斯楞兩個見狀,都從座位上起身。
與福彭同來的弘明既走了,那是不是就留福彭與阿爾斯楞在水榭這邊用席。大家伙兒都是至親,自然是便宜些好。
寶雅巴不得同侄子多待一會兒,自然是點頭不已,只說請初瑜費心。
初瑜還有女客要陪,說了兩句,便過去陪客了。
說起來,福彭是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生的,生日同曹颙差不了幾日。
寶雅這做姑姑的,自然也上心,親手預備的衣服鞋襪。都是用內造最好的料子,選得也是最襯人的寶藍色。
到底是做母親多年,如今她的針線雖不算出色。跟那些針線上人沒法比,但是總算也不露針腳,勉強能見人了。
福彭今日穿得這身衣裳,就是前幾日寶雅使人送進行宮的。袖子有些長,已經用針腳綴上。
寶雅見侄兒有心,心里也歡喜……
不說寶雅同福彭兩個骨肉團圓,就說這弘明從曹宅出來,饑腸轆轆地回行宮。
所謂去四阿哥府上請安,不過是托辭。因十四阿哥與四阿哥不親,弘明對那位嫡親的伯父,也都避而遠之。
回到行宮,下人擺上膳食,弘明卻憋了一肚子火,胡亂對付了兩口,就撂下筷子。
他是不知是惱曹颙的“怠慢”,還是惱伊都立的不知趣,還是惱十六阿哥的自在逍遙。
這皇室之中,母以子貴、子以母貴。
像十六阿哥這樣母族低微的皇子,就該像七阿哥、十二阿哥那樣,安份做人;偏生十六阿哥這些年來最得皇上的寵。
又因他不爭大位,為人圓滑,同諸位皇子關系也親近。
弘明卻忘了,他是嫡子不假。卻不是嫡孫,身份并不比十六阿哥高貴。
他瞧不起十六阿哥,覺得王嬪出身低,是江南幾位織造早年“進貢”的漢女,卻忘了他親祖母包衣出身,小選進宮,也不是什么好出身。
想著在曹宅的灰頭土臉,弘明就憤憤不已。
他瞇了瞇眼睛,喚來一人,低聲詢問兩句,隨后起身。往御前去了。
近日天氣晴好,康熙每日飯后,都要在海子邊遛彎兒。
祖孫兩個“不期而遇”,康熙少不得喚過這個孫子,聊上幾句。
弘明雖十七,但是還在上書房,沒有出來當差,所以也曉得避諱,決口不提政務,只是說些家常。
看著孫子有心奉承,康熙面上溫煦,心里并不痛快。
做了六十來年皇帝,他自然是火眼金晶,弘明那點小聰明,還不入康熙的眼。
弘明負氣而來,就是想給十六阿哥與曹颙上點兒眼藥的。他也瞧出來了,曹颙“膽小如鼠”,并不是有魄力之人。
明面上,是不站隊、不結黨,要承繼曹家傳統,做“純臣”;實際上,是怕受了奪嫡的牽連,避而遠之。
想著曹颙對自己的疏離,弘明就覺得惡心。
下濺包衣,只因借了父祖的光,娶了皇孫格格,襲了伯爵,就當自己幾斤幾兩。
他心中雖將曹颙與十六阿哥都蔑視上,但是因對康熙的畏懼,使得他不敢帶出譏諷出來,只是將話題轉到熱河最近流行的“煙嘴兒”上。
“怪不得十六叔倚重曹額駙,曹額駙這‘招財童子’的名兒真不是虛的,孫兒算是服了……這才多暫功夫,十六叔就要將蒙古王公口袋里的銀子都搜光了……往后皇瑪法要是內庫用銀子使,就該使曹額駙想法子,準能立時就好……”弘明帶著笑,“隨口”說道。
商賈是小道。康熙雖樂不得兒子賺蒙古王公的銀子,但是對曹颙這半年的“無作為”并不算滿意。
戶部侍郎,打理的是一國財政,并不是孩子過家家。
正想要國庫富足,還得想正經法子,不是做個小生意、收拾出個小物件就行的。
因此,聽了弘明的話,他冷哼了一聲。
這其中,既有對曹颙“不爭氣”的不滿,也有對弘明耍小聰明的不屑。
他這一席話,抹殺十六阿哥在內務府差事的功勞,將十六阿哥與曹颙的交情,說成了是利用。
弘明心中,只當皇瑪法是對十六阿哥借著內務府的名義行商賈之事不滿,暗暗歡喜,低頭道道:“同十六叔比起來,孫兒真是無地自容……十六叔像孫兒這般大時,就已經從上書房出來當差,孫兒卻是愚鈍,還得讀書……”
康熙瞥了他一眼,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溫度,語調卻平和得緊:“你們身份不一樣,不用擱在一塊兒比。你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熟悉為政之道……”
弘明“埋怨”自己這兩句,是羨慕三阿哥府與五阿哥府兩位世子都已當差多年,自己卻這么大了,還在上書房讀書。
沒想到,康熙卻說了這么一句。
雖說外界對十四阿哥為儲之事議論紛紛,弘明也隱隱被當成太子家的太子,但是畢竟沒有準信,弘明也是忐忑。
沒想到,就在這海子邊,祖孫兩人的閑話中,康熙會說出這樣讓人“胡思亂想”的話來。
弘明直覺得身上軟軟的,幾乎站立不住,猛地抬起頭來,望向康熙。
康熙渾然無覺,因天色漸黑,還以為是烏云遮日,抬起頭來。
只看了一眼,他就變色臉色……
朔日日食,欽天監提前并沒有相關預報。
西北兵災,東南民亂,中原大旱……又趕上日食,愚民無知,不知日月星辰變化是自然之理,只將異常變化當成是上天示警……
朔日日食,百姓眼中,會如何看待他這位帝王……康熙只覺得滿嘴腥甜,眼前一陣發黑……
就聽旁邊弘明帶了幾分焦急,高呼道:“皇瑪法……”
雖說在上書房里,弘明也對西洋天文歷法有所知曉,但是并不盡信。
今年氣候本就異常,中原大旱,湖廣雨水成災,如今又有朔日日食……
弘明想得不是老天示警,而是“天狗吞日”。
國無二君,天無二日。
皇瑪法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弘明扶著康熙,心里“撲通”、“撲通”直跳,看來讓阿瑪回京敘職果然是明智之舉……
日食,日食了。
不能說日食稀奇,但是能在熱河看到,也是百年不遇了。
曹宅這邊,客人來酒過三巡,告辭離去,曹颙出來送客。
正趕巧,就是這個時候,天色漸漸幽暗,日食了。
除了曹颙,大家都變了臉色。他們止了腳步,就在曹宅的庭院里,三三兩兩的站了,抬頭看著天上日食,竊竊私語。
曹颙見狀,忙道:“日食傷眼,不可直視,大家還是回廳上等吧。”
眾人到底存了畏懼,都靜了聲,同曹颙轉回到花廳。
曹颙使人點燈,又想著使人往內院傳話,省得有人不知道,直接看日食,傷了眼睛,就聽到隱隱地傳來擊打聲。
這是民間習俗,日食時,要擊打出聲,嚇退“天狗”。
伊都立與十六阿哥都帶了醉意,等著曹颙送客完,大家再喝第二悠的。
聽到外頭的動靜,兩人帶著滿身酒氣過來。
“都掌燈時候了?”伊都立見廳上亮了燈,大著舌頭說道。
“日食!”曹颙回道。
見眾人都摒氣息聲,十六阿哥也覺得心里沉甸甸,低聲道:“朔日……日食……”
“日食?天狗吃太陽……”伊都立喝了酒,但是有些人來瘋的性子,手舞足蹈地湊到門前,道:“天狗……哪兒呢……”
因午后時分,太陽的位置正中偏西,所以伊都立站在花廳門口也瞅不見,抬腿就要往院子里去。
剛好曹颙剛才打發下去的小廝過來,后邊還跟了兩人,懷里都捧了一疊琉璃瓦。
曹颙接過一片,遞給伊都立道:“大人,用這個看,看得清楚,還不傷眼……”
伊都立接過一片,跑到院子里仰頭看日食了。
旁邊兩位戶部屬官,四川司的,見狀露出幾分好奇,望著小廝懷中的琉璃瓦。
曹颙見狀,指了指那些琉璃瓦,對眾人道:“各位大人,這日食是天文奇景,大家想看的,這里有琉璃可以護目……”
有些年歲大的司官,已經是眼觀鼻、鼻觀心,口中不知是念著釋道儒什么經書;年輕的,到底耐不住好奇之心,從小廝手中接過琉璃瓦,到院子里去了。
要是太平之年,就算有日食,也不會生什么大的波瀾。
今年卻是多事,這日食又出現在皇上避暑所在之地……曹颙即便不迷信,也輕松不起來。
他回過頭去,正好見十六阿哥憂心忡忡的模樣。
“十六爺……”曹颙低聲喚道。
十六阿哥的聲音帶了幾分顫抖,道:“看外頭……”
原來,外頭已經全黑了……
康熙六十年,七月庚寅朔,日全食,熱河晝如夜……
歷史上,這次日食在閏六月初一,不是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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