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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生是次日回來的。因要隨弘歷去南苑,要帶的東西也多。
要帶小毛衣服,還要帶弓箭等物,初瑜叫樂藍仔細收拾了,一一包好。
恒生原以為要哥哥也去,巴巴地到葵院來,聽天佑說不去了,還有些緩不過神來。
兄弟兩個打小一個屋長大,諸事不瞞。所以,天佑就將父親昨晚告之的,對恒生說了一遍。
恒生沉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說道:“如此,也不過自欺欺人。身份不同就是不同,即便是咱們家,哥哥與我,我與東府的天護、天陽,不是都有所不同么?長幼、嫡庶外人眼中也是有所不同么?如此一來,倒是委屈了哥哥。”
天佑見他有些反常,難得耍小性子,道:“都是自家兄弟,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倒是你。出門在外,不比家里,要是真辛苦,就使人給父親傳話,讓父親想法子接你回來。木蘭行圍你都見識了,這家門口的也不必非要從頭到看尾。”
恒生抬起頭,猶豫了一下,道:“要是哥哥在上書房讀書,哥哥就能直接去了……哥哥,若不是我今年我同父親去熱河,就算要點伴讀,也當點哥哥才是。”
天佑搖搖頭,道:“伴讀也什么好?還得替貴人挨手板。要不是皇上欽點,父親、母親是舍不得你去做伴讀的。”
“四阿哥功課極好,我沒挨手板。”恒生低聲說道:“只是去了上書房,才曉得尊卑之別,不隨心意逆轉。”
天佑見他感懷之意,很是不放心,道:“發生什么事兒?”
“沒什么,就是整日里‘奴才’來、‘奴才’去的,叫人氣悶。偏生還有一干小人,還覺得這‘伴讀’體面,整日里耀武揚威,欺軟怕硬,真想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恒生撅著嘴說道。
恒生打小是爽快性子,今日說話卻是有了不少憤懣,天佑不由皺眉:“有人欺負二弟?到底是哪個?父親打小教導咱們什么。不欺人,亦不可被人欺。這不是能忍就忍的,要是被人家當成咱們家好欺負,往后還不知怎么難堪。”
恒生坐在那里,耷拉著腦袋,只說沒有。
天佑再三追問,他方嘟噥道:“也沒什么,不過是些酸話罷了,說了也污哥哥耳朵。父親早先就教導過,讓我行中庸之道。昨日校場射箭,我一時興起,忘了父親的話,得了個第一,老師夸了兩句,就引得旁人冷鼻子冷臉的。”
“所以他們就拿話刺你,還拿我來說嘴?”天佑心思靈通,想了想,問道。
恒生點點頭,道:“那幾個伴讀,多是公侯府邸的嫡長子、嫡長孫。他們平素里在皇子皇孫跟前諂媚得跟哈巴狗似的,倒是想在我面前當大爺。誰理他們。我即便不是父親親子,也不會墜了咱們曹家的威風。”說到最后,他挺了挺胸脯,口氣甚是堅決。
見他這般自強懂事,天佑笑著點點頭:“怨不得父親夸你,真是見了世面,不同以往了。”
恒生訕笑著,帶了幾分不好意思。
其實,他剛才說那番話,并不是同左住、左成生分了,而是心中有親疏,還是將哥哥看得更重。加上哥哥為諸小之長,從小到大謙讓兄弟太過,他有些心疼哥哥……
十月二十這日,圣駕移駕,出宮去南苑。
從十九日晚亥初(晚上九點)內城就戒嚴,從皇宮到正陽門,都用黃色幔帳將道路遮得嚴實,又有數千護軍,道路兩側端立,以防民人沖撞圣駕。
李衛頂這個協辦的名兒,跟著幾個內務府司官一道,騎馬隨在大部隊后頭。
此刻,天剛蒙蒙亮,鑾駕、王駕、侍衛、護軍,上萬人馬,卻是半點雜音也無。
連平素嬉笑無形的李衛,此刻也被這凝重的氣氛感染,沒有半點輕佻。只剩下肅穆。
南苑在豐臺,出城南行二十來里。
因隨扈人馬眾多,鑾駕前行的速度緩慢,直行了二個來時辰,巳初二刻(上午九點半)才到抵牧場。
放眼過去,是連天的帳篷。
圣駕所在地,是要緊之地,李衛自然不得上前。
他同幾位司官一道,安置在理藩院行在附近的帳子里。
將行李放好,他就出了帳子,遠遠地眺望著,乍舌不已。
同帳的內務府司官,得了十六阿哥的吩咐,對李衛多有關照。見他傻站著,笑著說道:“氣派吧?其實這還不算什么,要是你有機會隨扈熱河就曉得了,木蘭行圍時,比現下氣派多了。人多了沒十倍,也有五倍。”
“嘖嘖!既是如此,木蘭行圍不會也用帳子吧?圣駕年年去,木蘭行宮指定氣派得緊?”李衛問道。
那司官瞥了李衛一眼,道:“這話李大人可不能當旁人說,小心惹人笑話。這南苑牧場。就是仿木蘭圍場建的,這邊一馬平川,那邊自然也不會有勞什子行宮。”
李衛向來厚臉皮,“嘿嘿”兩聲,摸著鼻子道:“皇上又不缺銀子,為何要住在行帳里?夏日里還好,這個時節,天寒地凍的,豈不辛苦?”
“哎呦,李大人哎,聽您這話。就不是在旗的。皇上行圍,為得是什么?是練兵,是同蒙古人結盟。要是皇上在圍場修了行宮,那王公大臣就要跟著修別院,那還是圍場么?皇上是八旗共主,出來練兵,自然要住在御帳中。”那司官侃侃而談道:“再說,這次行圍是為了招待喀爾喀諸王公貝子,他們那邊,向來是帳子里的,住不慣屋子,在牧場才更自在。”
李衛聽了,心里還是犯嘀咕,皇上明年就要過七旬大壽,還來外頭住,倒是不怕有個閃失。
用這帳子,絲毫不比蓋屋子省錢。
李衛想著前些日子從戶部支出的數萬兩銀子,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就是他們這些隨從官員的帳子里,都放了兩個炭盆,御帳里還能冷了不成?
內務府與理藩院從半月前就預備行圍之事兒,還能將皇帝凍著不成?
只是時值初冬,草木凋零,這牧場多是平原,偶有丘陵,要是這上萬大軍行圍,獵物何來?
李衛只覺得自己是個鄉下漢子,滿腦子的不解。他同屋這司官差事繁忙,與他說幾句,便去尋十六阿哥聽差去了。
李衛心里一團漿糊,又守著規矩,不敢隨意走動,便下定主意,少說多看,見識一番。
即日,康熙在御帳設宴,宴請澤卜尊丹巴胡圖克圖大喇嘛與喀爾喀諸王。
而后數日,就是理藩院為各部王公舉行的賜宴。
這期間。又有各種露天盛會,使得隨喀爾喀諸王同來的蒙古武士得意大展拳腳。自然,侍衛處、先鋒營、護軍營等幾處,也都使出人高馬大的兵將應戰。
這幾日天氣晴朗,外頭不覺得寒冷,去會場看熱鬧的王公貴戚、文武大臣也多。一時之間,牧場上氣氛熱鬧非常。
李衛本就是掛名而來,沒有什么正經差事,整日里守在會場,看得不亦樂乎。
這日,趕上摔跤比賽,八旗這邊出的人選,不過是去了棉衣,穿著里面的單衣,蒙古王公帶來的摔跤手,卻是連單衣都去了,光著膀子,就上了場。
古銅色的膚色,一身鼓鼓的腱子肉,看著就帶了幾分彪壯之氣。
“姥姥,真抗凍啊!”李衛看直了眼睛,不得不佩服。
這時,就聽有人道:“李大人!”
李衛回頭一看,笑吟吟的正是數日未見的曹颙。
李衛滿心歡喜,可是眾目睽睽之下,顧不得寒暄,先行了屬下之禮。
“熱鬧不?”曹颙虛扶一把,笑著問道。
李衛搓著手,笑著回道:“真是見世面了,看得俺心里直癢癢,恨不得脫了這身官皮當兵去。”說到這里,他揚了揚拳頭,道:“大人,俺李衛也是有兩下子的,真要當兵,怎么也能當個伍長、什長出來。”
曹颙聽了,笑而不答,視線落在會場上。
李衛不是旗丁,入伍只能進綠營。
戰事起時,朝廷用綠營;太平年景,朝廷對綠營只有防的。綠營腐敗,比旗營更盛,哪里是真養兵的地方。
那光著膀子的蒙古漢子,逛蕩胳膊,換著左右腳跳著。他對面是個身材魁梧漢子,穿著單衣,看著打扮,應是先鋒營的。
兩人都將辮子盤起,轉瞬之間,已經搭上對方的肩膀,角斗起來。
場合,一陣陣起哄聲。
李衛忍不住,對曹颙低聲道:“大人,蒙古人真禁凍。西北戰事久持不下,是不是就因這個緣故?”
“準格爾在西北,天山附近,新疆北部;喀爾喀在正北,幅員遼闊,大喇嘛駐地,往北數千里之外。到了七月中旬,那邊就入秋;過了中秋節,就要下雪。對他們來說,京城現下這點溫度實不算什么。”曹颙說道。
“真是苦寒之地,怨不得數百年間,他們都不肯安生。”李衛小聲道。
會場上,兩個摔跤手敵逢對手,還沒比出高低;遠處的高臺上,坐著幾個皇子與喀爾喀王公貝勒,處處都是和樂融融的氛圍。
李衛這話,說得有些不應景。
“又玠還需慎言!”曹颙低聲道。
李衛也覺得冒失,忙閉緊了嘴巴,全心看著場上……
看臺上,十六阿哥坐在三阿哥與四阿哥下首,視線落在對面的扎薩克圖汗世子格埒克延丕勒身上。
要是外人不會覺得什么,熟悉恒生的,仔細看格埒克延丕勒就能瞅出異樣來。
想著恒生生下后,就由曹颙抱養的,這個格埒克延丕勒沒有盡到半點為父之責,十六阿哥就有些憤憤。
還好這個格埒克延丕勒識趣,還曉得對恒生這個流落在外的長子給予補償。要不然的話,絕對不能便宜了他,總要替恒生出了口惡氣才好。
自打十六阿哥想著聯姻之事,對恒生就多有關注。加上恒生在上書房,相見也便宜。十六阿哥尋由子,將恒生帶回阿哥所幾次,十六福晉對虎頭虎腦的恒生也頗為喜愛。
自打生母李氏病故,弘普就去了小時候的活潑任性,極會看人眼色。這份小心翼翼,讓十六阿哥瞧了心疼,開解了他幾次。
弘普過后雖不那么拘謹了,但是父子之間,還是有什么不同。
恒生與弘普同齡,卻是憨實可愛,十六阿哥想要兒子同他親近些,但是卻不見成效。
倒是養在十六福晉的六子,今年四歲,不黏同母兄弘普,反而最粘恒生。
格埒克延丕勒察覺十六阿哥的視線,抬起頭來,舉著杯子微微示意。
十六阿哥跟著舉杯,笑容可掬,半點不肯失禮。
上座上,三阿哥與四阿哥看著兩人的互動,不置可否。
一陣歡呼聲,場上已經勝負,那旗丁被摔倒在地,蒙古摔跤手贏了。
加上這場,已經讓蒙古人贏了三場,三阿哥心里有些不自在,心里直埋怨幾位內大臣,不早早地挑幾個能拿得出手的人出來。
心中腹誹,他面上還得“哈哈”出聲,對旁邊的蒙古王公道:“好樣的,喀爾喀真是能人輩出,不知這是那部的英雄?”
他左手依次坐著一個親王、一個郡王,格埒克延丕勒坐在第三位。
聽三阿哥發問,他站起身來,道:“是我們扎薩克圖的勇士。”說著,使人叫那摔跤手上來見過幾位皇子阿哥。
那摔跤手踏步而來,給幾位皇子阿哥磕頭見過。
三阿哥稱贊了兩句,一個“賞”字,就有人端了銅盤上來。
銅盤上的紅綢揭開,下面金燦燦的,幾個金元寶。
這是這幾日比較的規矩,只要上場的,贏了就有賜金賜銀,自然都是以康熙的名義。
那摔跤手望向格埒克延丕勒,見他點頭,才跪著接受了賞賜。
四阿哥在旁看著,眼里已經添了寒意。在蒙古人心中,只認他們的王爺,哪里將朝廷放在心上。
之所以,這些年,蒙古人亂了又亂,就是因為他們不認朝廷,更沒有所謂“忠君愛國”的說法。
除了準格爾蒙古,內蒙古與外蒙古這些年都在修生養息。
內蒙古還好,抽了不少丁口,編入蒙古八旗,移駐京城,慢慢地馴化,去了野性;外蒙古,朝廷鞭長莫及,只能聽天由命。
現下從他們歸順朝廷,不過兩、三代,這些王公貝勒就蠢蠢欲動;時日久了,成了氣候,就要成為禍患。
一個準格爾,十幾萬人口,擾得幾十年不太平;喀爾喀人口,數倍于準格爾,若是南下,只有長城天險。
不能再放任蒙古人了,要防患于未然。
四阿哥瞇了瞇眼睛,想著該如何計較。
澤卜尊丹巴胡圖克圖是知趣之人,心向朝廷,沒有野心。要是換做其他人,在喀爾喀又這么大威望,若是有不臣之心,那朝廷就極為被動。
此時的曹颙,已經同李衛離開會場,尋了處安靜地方說話。
“大人,您不是后日才過來么,怎么今兒就來了?”李衛才想起這個,問道。
“田尚書身子有些不舒坦,御前稟過后先回城了,我就提前過來輪班。”曹颙道。
對于那位御史出身的老尚書,李衛到底真心敬重,聽了唬了一跳:“沒事吧?老爺子今年是七十二,還是七十三?都是坎兒年。”
“來牧場前,我到尚書府看過,瞧著還好,太醫也去瞧過,給下了方子。”曹颙回道。
這位老尚書,平素安安靜靜的,沒有在左督衙門時的咄咄逼人。但是他的影響力,卻是不知不覺地滲透在戶部上下。
若是沒有他的支持,李衛這個站著戶部肥缺,卻“不知好歹”的家伙,早就犧牲在人事傾軋中;曹颙這個戶部侍郎,也沒有成為尚書的傳聲筒,年紀雖輕、資歷雖淺,卻能得以獨掌一面。
曹颙的愿望,就是希望田從典能在戶部多待幾年。有一位能保護下屬,不與屬官搶功的上司,這是幸事。
李衛想來也想到這些,道:“要是老尚書能年輕十歲多好,也不用每年冬天都叫人提心吊膽的。”
康熙朝的臣子相繼老去,對于即將到來的雍正朝,曹颙很是沒底。
他側過頭,看了李衛兩眼,很是羨慕他。
李衛民人出身,挑出八旗權貴圈,更容易讓四阿哥放心。
曹家這些年,雖經營八方,但是這好處,也是壞處。
自己除了在農事上能有建樹外,還能做出點什么政績,來穩定家族穩定?
曹颙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李衛見曹颙不說話,也轉過頭來看著他,道:“要是老尚書能熬上兩任,大人也資歷夠了,就能接掌戶部。”
曹颙聽了,直擺手,道:“我在戶部已經數年,只盼著能盡其責就好。至于尚書之位,倒是不敢想。要是有朝一日升正堂,我倒是寧愿去禮部養老。可惜的話,我又沒有進士出身,想要討那個輕省也不能。”
李衛聽了,不由失笑:“大人還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想起榮養來?就算是熬十年,大人也不過是年將不惑,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候。”
曹颙沒有說什么,只是想著十幾年后,就是乾隆朝了,自己豈不是成了三朝元老……
十六阿哥六子,與十四阿哥嫡長子同名,都是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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