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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行軍三十里。游騎晚上報并無敵蹤。鄧舍會見諸將,營中商討。一半的意見是加急行軍,一半的意見是不可急躁。
鄧舍取其折中,第二天稍微加快速度,過午即停不變。兩天下來,走了幾十里。夜晚宿營六股河畔一座小山之下。
這個位置背山臨水,地方寬平,非常適合扎營。營外掘壕、挖陷馬坑、豎木柵、立拒馬;營內高立瞭望塔;拉出兩座大炮擺放轅門。
鄧舍下令,將士夜寐不得脫甲,刀弓枕放頭下,槍戈攏立架放在帳外七尺。如有警急,易取之作戰。
全軍分成三營,步兵環繞在外,騎兵居中,火銃手扈衛大帳。在騎兵營地旁邊,用索繩圍成一個圓圈,騎兵所用的槍戈豎立其外,軍馬皆不去鞍,放在其中,指派專人看守。
又按文、陳、趙、關、李、羅,并中軍大營,規范了七種不同顏色的旗幟。一旦有警,全軍按各營旗幟,分區集合。大營周邊,備下一十二面警鼓,交待二十四個老卒徹夜守衛。但有敵情,鳴鼓示警。
早在第一天扎營時,鄧舍就公布了一條緊急軍令。高掛營中各處,派親兵專門對新卒解釋。新卒眾多,聰愚混雜,操練又少,陣型什么的沒習練過,所以軍令不能繁雜。
鄧舍思索半天,選了簡單易記而最事關生死的一條。他親自提筆,寫道:
“吾與爾等,求活而已。然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諸將士從吾受敵,騎、步及炮:若騎失其騎,步炮失其械,雖破軍皆無功。”
不能指望這些新兵能像老兵一樣,分旗語、辨金鼓、令行禁止。目前來說,只需要他們掌握軍器,記得自己是在戰場,任務是什么就可以了。其他組織、協調等等工作,自有領軍千戶,由他們嚴責百戶、十夫長,逐層指揮。
諸將之中,第一擅長扎營安寨的,不是陳虎,卻是文華國。
薄暮時分,他騎馬繞營巡視了一周,回來相當滿意,對鄧舍說道:“狗日的干得不錯,不愧苦哈哈出身,干活個頂個。營寨扎得很像回事兒,蒼蠅也飛不進來一只。”
鄧舍憂心忡忡,營扎得再好有什么用?他設身處地,替張居敬、世家寶二人想。換成是他,來沖這樣的營寨,怎么沖?得出的結果,嚇了他一跳。只需要五百敢死輕足做前鋒沖開寨門,一千久經訓練的鐵騎為主力隨之沖殺,就能輕松破營。
不是營寨扎得不好,而是士卒太弱。
他不敢保證,敵人大舉進攻或者夜襲的話,這一萬新兵能堅持多長時間,他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頓時瓦解。前天遭遇的大寧游騎,戰斗力太過強悍,令人心怖。
他一點兒不敢松怠,除了繼續多出游騎之外;把諸將分成三班,兩人一組,分別值夜。他的帥帳,直到后半夜,燭火通明。
凜冽的寒風,在山頭上呼嘯盤旋,俯沖下來,肆虐營中。
天空黑云密集,影影綽綽的大營里,伸手不見五指。插立各處的旗幟在風中劈劈啪啪作響,鄧舍掀開營幕,順著營寨正中的大道,可以一覽無遺地看到營地之外黑乎乎的平原。
綿延數畝地的營地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一隊巡夜的士卒,舉著火把繞過,盔甲、兵器碰撞的聲音,傳出不遠,很快湮滅在風中。給這寒夜又增添了幾分冷意。
他身上盔甲冰涼,襯在里邊的牛皮也沒一點兒熱量。握了握冰徹骨髓的刀柄,鄧舍問守在帳外的親兵:“趙千戶何在?”
“剛才還看見,大概往后營巡查了。”
“待他回來,叫他來見我。”鄧舍觀了觀夜色,才過子時。行進到此,距大寧只有百里之遙。馬快一點,一天時間足夠一來一回。為了徹底摸清敵情,他決定派趙過去大寧城,瞧瞧元軍到底出城了沒有。如果沒有,立即加快行軍速度,一天六十里,兩天渡過小凌河。
過小凌河,再走百十里即為遼陽。遼陽有紅巾數萬大軍駐守,到那時,他們才算安全。
如果我是敵人,會不會放這一支新建紅巾過境?雖然不知道這支紅巾過境的目的,但是,存在和遼陽方面會合的可能。遼陽紅巾已給大寧造成了很大的壓力,若是再合并了這支新軍,那么,潛在的壓力立刻就變成了實在的威脅。
鄧舍越假設越心驚,他來來回回在帳前走動。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越推測越覺得敵人不會放過他們,攻擊的時間,很可能就在這兩天之內。
他驀然停下腳步,喊親兵去叫文華國、陳虎。
不能坐以待斃,他臨時打算重施故技,再來回兩路疑兵。主力為一路,直走橫渡小凌河;八百老卒及從新軍選挑出來的有膽勇氣力者為一路,取道東北四十里外的紅羅山渡小凌河。
兩路間距三十里,俱大張旗鼓,主力收縮隊形,偏師拉開隊形,叫敵人辨不出虛實。如果敵人就此罷了,萬事大吉,兩軍會師小凌河,東行過遼陽。如果敵人來攻,攻主力則偏師悍勇為奇兵突陣,攻偏師則主力人眾為大陣圍聚。
文華國值的前夜班,才睡下,揉著眼,問道:“你就不怕韃子也分兵?”
鄧舍思慮純熟,答道:“吳鶴年講大寧、興州兩地軍馬總共萬人,去掉守城的,我料定張居敬、世家寶用來進攻的人馬,不出五千。五千人攻一萬人,在搞不清虛實的情況下,敢分兵?”
文華國眨了眨眼,承認鄧舍言之有理,不過,身為叔叔長輩,他覺得有責任勸告鄧舍:“舍哥兒,你萬般皆好,就是太好行險。一次成功,不代表次次成功。……”他打了個哈欠,“不過這一次,俺支持你。”
陳虎也支持鄧舍,他自告奮勇,請求帶偏師走紅羅山。這正合鄧舍之意,他掀開帳幕,就待拿兵符,聽到一陣急促清脆的馬蹄聲從營外傳來。
夜半馳馬歸營,除了游騎,再無旁人。鄧舍霍然回身,遙遙望見那騎士在映如白晝的轅門外滾落下馬,幾個守門士卒扶起他,一路來到近前。
騎士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幾處箭矢,渾身血跡斑斑。推開士卒的扶持,他掙扎著撲倒地上,嘶聲道:“報將軍,三十里外,小人遭遇韃子大軍!五六千上下,騎兵千人。”
“游騎遭敵,死戰回營稟告上官。軍法官,軍法何賞?”鄧舍不急軍情,先論功行賞。
軍法官是陳虎,他知道鄧舍的用意,昂首揚聲,聲振營中:“覘得賊情,賜錢十貫;與敵格斗傷重,支絹一匹。如因此敗賊,優與酬賜。”
鄧舍親自將騎士扶起,溫言勉勵:“錢、絹之賞賜,非常微薄,但是軍法所規定,不得不從。若論你之忠勇盡責,萬金不足獎。”他問,“壯士姓名?現居何職?”
這個游騎并非上馬賊老兄弟,是陳虎帶來的幾百人之一,他答道:“小人張歹兒,才任的百戶。”
鄧舍吩咐左右:“扶張百戶下去裹創。傷好之好,調入親軍,改任十夫長。”
領軍大將的親兵,非軍中出類拔萃且親信者不能為。他們中普通一員的地位,比一般百戶還高,更別說十夫長了。對張歹兒來說,實為超格拔擢。他熱淚盈眶:“小人傷不重,力還有,愿為將軍效死。”
近處看,他不僅有箭傷,左臂還有刀傷。鄧舍怎肯再叫他去送死?令親兵扶他下去。
鄧舍振衣,傳令:“鳴鼓,吹號。”事到臨頭,他反而沉心靜氣,鎮定自如,“文將軍、陳將軍,這就請各歸本營。韃子來時,文將軍守轅門,多撒鐵蒺藜、留客住,固守不得出;陳將軍約束部屬,做文將軍的后備。”
文、陳二人肅容施禮,各自呼喝親兵,自去了。
沉厚雄渾的鼓聲,響徹午夜。召集諸將的牛角號聲,激昂飛越,值夜的趙過、李和尚兩人轉眼沖到;一遍號才落,羅國器、文華國、河光秀、黃驢哥等人也紛紛趕來。
鄧舍也不進帳,他解下佩刀,交給親兵,問:“趙過何在?”
“末將在。”趙過拄刀往前,躬身聽令。
親兵雙手捧起鄧舍馬刀,送到趙過面前,鄧舍沉聲道:“游騎來報,韃子二十里之外。軍令,命趙過監陣,韃子到時,背軍而退者,千戶以下,就地斬之。”
趙過漲紅了臉,接刀接令,退去選挑監陣士卒。
“李將軍何在?”
“末將在。”
鄧舍注目他良久,放緩聲音,道:“破韃子探馬赤軍時,我親見將軍十蕩十絕,勇武絕倫,深為之敬慕。”聲調提高,“今日一戰,愿再見將軍威風。此戰,退,則全軍覆沒;進,有一線生機。九百騎兵,暫交你手,即刻出營,潛伏營側。觀戰事之進行,決定突擊。”
他喝問:“騎兵副千戶何在?”
一條大漢一躍而起,大聲應到。此人身長九尺,腰帶十圍,行走間如同一座肉山。雖身量粗重,上了馬偏偏靈巧如燕。名叫陸千十二,是上馬賊老兄弟中騎術最好的一個。鄧舍為了能更好地指揮騎兵,任命他做了副千戶。
“進退舉止,唯李將軍之命是從。”
文、陳、趙諸人有更重要的任務,而陸千十二才提拔的副千戶,威望不足;李和尚的確驍勇過人,眼下舍他之外,騎兵突擊的任務還真沒有更合適的人去負責。但鄧舍對他的了解尚不是很深,不敢危急時刻完全信任。所以,特意點出陸千十二,存在監視的意思。
這里邊的道道,羅國器一看就知,關世容想想也能猜出。
李和尚為人粗莽,沒一點感覺。他只是想,九百騎兵堪為這支軍隊的中堅,鄧舍居然把這個任務交給他來做,又是激動又是興奮,同時鄧舍的夸獎更讓他生出一種驕傲自豪。
他雄赳赳地跨前兩步,亢奮地直眨眼,昂著光頭:“將軍放心,俺完不成任務,提頭來見。”
鄧舍點點頭,最后命令:“關、羅兩位將軍,負責兩側營墻。黃、河兩位,同我一起坐鎮中軍。我大宋順天應命,韃子夜襲這等機密之事,竟也被我提前得悉。諸位,此戰,同心同力,必勝無疑。”
關、羅凜然接令。各自退下部署。
鄧舍長身峙立,目送他們離去。諸將身后紅色的披風,夜風中颯颯飛舞。從發現大寧奸細起,鄧舍就一直殫精竭慮,考慮可能會出現的種種情況,制定對應策略。因之,雖臨敵倉促,命令下達得面面俱到,無人不服。
戰鼓聲聲,匆匆起身的士卒,逐隊集結,由十戶成百戶,又由百戶成千戶。因有經驗豐富的各級軍官喝令約束,并沒有出現鄧舍所擔心的混亂局面。少頃,風聲中夾雜了馬鳴長嘶,騎兵集合完畢,人銜枚、馬銜鈴,奔馳出營。轅門的燈火,瞬間熄滅,文華國到位。
營中各處安插的火把,包括大帳里的,隨之一一熄滅。
濃稠的夜,籠罩天地。鼓聲三通畢,停了下來;營寨內由嘈雜喧鬧,漸至闃然無聲。唯有凜冽的大風,拋灑地上的塵土、沙粒,不停息地卷動旗幟、帳篷,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
留在鄧舍的身邊吳鶴年,舉頭瞧了瞧天空,濃重的烏云把月亮星星遮掩得一點兒不露。風卷云動,如黑浪洶涌。云下山前,營帳黝黝林立,層次鋪開。隱約間,可見轅門前人頭涌動,槍戈的寒光,偶爾一亮。
他不曾經歷過陣戰,兩股戰栗,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往日所看書中言論,低聲道:“風的方向,正對轅門之外。將軍大人,這是勝候之風啊。”
風勢順我所攻,旌旗前指,揚舉從容,向敵終日;則軍行有功。是為勝候之風。
鄧舍瞥了他一眼,天官陰陽之說,歷代兵書屢見不鮮。以云氣變化,來判定敵我勝敗。鄧舍來自后世,自然不信這一套。不過,歷代名將皆認為陰陽術數用之有道的話,能起到激勵軍心的作用。對這一點,他完全贊同,當下傳令:“通傳全軍,勝候之風,我軍當大勝。”
經吳鶴年的提醒,他想起一事,若是風向一變,……急忙命傳令兵赴各將處傳令:“敵人若用火攻,自有本將負責撲滅。諸軍不得亂動,違令者,斬。”
又防患于未然,低聲勸令吳鶴年:“軍中無小事,先生此次便罷了;以后但凡有陰陽之說,先報我知,妄傳的話,我雖然尊敬先生,軍法無情。”
吳鶴年冷汗涔涔,懊惱不已,大大后悔多嘴;一疊聲地連連應是。
鄧舍轉回頭,不再理他,傳令把河光秀的高麗軍以及四百火銃手,全部調集大帳待命。永平招兵,高麗人召來不少,加上破城時的人馬,河光秀手底下,目前有八百多人。
月黑風高,萬軍偃伏。一股肅殺之氣彌漫全營。當此氛圍,勇者為之振奮,懦者為之氣壯。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一瞬。大地輕微地開始抖動,繼而,聽到了輕彈的馬蹄聲。吳鶴年汗出如漿,河光秀撐目極望,黃驢哥屏住呼吸。仿佛銀瓶乍破,馬蹄聲驟然由小變大;如激流擊石,悶雷滾滾,大地為之呻吟,營寨為之震動。
視線可及處,元軍大旗招展。
鄧舍緊急猜測元軍將領動向:未能抓獲我的游騎,必知我已有備。知敵有備而計劃不改,所仗恃者,我精敵弱。如此,不動則已,動如雷震。其疾如風,侵掠如火。
兩門大炮先后轟鳴,轅門外,元軍前鋒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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