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鄧舍又在城中宴請陸聚、陸離等等一干的徐、宿降將,凡千戶以上皆應邀赴宴。在宴席上,鄧舍只管勸酒,半句公事不談。
前幾天,李首生才剛密報過“封帖木”運動異常,但鄧舍卻好似都已經將之忘掉,酒至半酣,他一手拉著陸聚、一手拉著陸離,推心置腹,直說:“兩位的美名我早聞之,恨不能相見!今日兩位來投,實償我多年夙愿!兩位陸公皆有文武之才、龍鳳之姿,出將入相不在話下!卻只因我爵低官卑,不能厚待兩位,十分慚愧!……,且待來日,必不負二公!”
陸離答道:“主公厚愛,愧不敢當。臣有何德何能,值得主公如此贊成?區區賤名,有污清聽!倒是主公您的威名,臣等才是聞之已久。今日以降人敗將的身份,能得主公收留,并寵以高位顯爵,實令臣等驚恐不安。”
鄧舍連連搖頭,用力抓住陸離的手,一嘴酒氣地說道:“小陸公這話太見外了!什么‘愧不敢當’?什么‘驚恐不安’?你真才實學,又不是欺世盜名,說這些虛話作甚?我只恨手中無權,暫時不能給你更合適的地位。我若有權時,必讓你這位‘小陸公’變成一個真的‘公’!哈哈。”
鄧舍的意思兩位“陸公”都聽懂了。所謂“真的‘公’”指的是“公侯伯子男”里的“公”;但意思雖懂了,聽起來卻有些古怪,頗不是味兒。陸離為難地笑了笑,說道:“主公醉了,主公醉了。”
鄧舍輕輕用力,拉得陸離往前一跌,險些跌入他的懷中,哈哈大笑,說道:“醉了?你也忒小看本王酒量!些許水酒,算得甚么?”瞇縫著眼,轉首去看另一邊兒的陸聚,說道,“小陸公說我醉了。大陸公,你說,我醉了么?”
陸聚答道:“主公是有些多了。”
“噢?真的有些多了?”
“是有些多了。”
“多了好啊,醉了好啊。古人云:酒后吐真言。醉后才吐真言!……,小陸公,我若不醉,這話且不會對你說呢!”
陸離想要掙開鄧舍的手,無奈鄧舍力大,擺脫不得,反被抓得更緊了些。
鄧舍將手臂支在椅上,歪著身子,把頭側過去,盯著陸離的眼,說道:“小陸公,我一片心意對明月!”說到這兒,扭過火,又去看陸聚,“大陸公,我一片心意,可對明月!”
他頓了頓,拿眼去撒席上諸人,扯著兩位“陸公”的手,霍然起身,搖搖擺晃地對著諸人大聲說道:“諸位,諸君!我一片心意,可對明月!……,你們都是淮泗的健兒,徐、宿的英雄,不嫌我出身卑鄙,不嫌我年歲輕輕,能來投我,我非常的開心!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今日能得你們相助,……,天下英才,濟濟一堂,試問,我還有什么大事辦不成?”
郭從龍、高延世諸將也在席中,他們兩人也都喝得有些多了。
聞聽鄧舍此言,高延世首先跳起,滿臉醉紅,按劍昂首,大聲說道:“主公天縱賢明,神武睿智,誰敢嫌主公出身卑鄙?誰敢歧視主公年少?”惡狠狠地逼視席上,徐、宿諸將皆不敢與之對視,他將短劍從腰間取下,猛地拍在案上,“主辱臣逝世。若有人不服,且先來問一問俺的這柄寶刀!”
“你這不是刀,是劍!”郭從龍亦挺胸起身、將佩刀取下,連刀鞘一起握在手中,說道,“俺這一柄才是寶刀!若無主公,便無末將!末將讀書人,是個粗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主公讓俺做甚么,俺便去做甚么!……,主公,您且說,您有什么大事想辦?末將定馬前效命!”
他兩個出了名的猛將,威名在外,此時鄧舍一句話下來,都是踴躍響應,聲如滾雷,震動屋瓦。席上諸人如蕭遠、張冠、劉鳳等降將皆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鄧舍放聲大笑,說道:“前日我接到楊行健的一封信。在信上,老楊特地提起了你們兩人!老郭、小高,你們的威名已經遠至江南,震動淮泗了!……,你們知道淮泗、江南人怎么稱呼你們兩個么?”
“末將不知。”
“河北雙名將,海東兩幫兇!”
打徐州時,高延世立下大功,連斬徐州多員上將,乃至號稱“淮泗馬將第一”的劉鳳亦不足三合便被他手到擒來,“名動淮泗”四個字確實半點也無夸張。郭從龍雖無出戰,但有往日的赫赫戰功,被淮泗、江南人拿來和高延世并列,也十分正常。
高延世、郭從龍皆道:“名將不敢稱,小小戰功全賴主公賢明。今生今世,能為主公‘幫兇’,實末將之愿!”
“‘將軍者,國之幫兇也’。你們兩人有此心愿,非常之好!”鄧舍顧盼二陸,大笑著問道,“大陸公、小陸公,你們看我海東幫兇如何?”
陸聚答道:“虎士也。”
陸離答道:“此勇力之士也。”
“古人云:‘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幫兇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四方無憂的時候尚且如此,況今亂世!欲定天下、平紛亂,非文武協力不可!兩位陸公皆有高才,能得兩位相助,幸甚至哉!……,今,我愿與兩位相約,……”鄧舍高高舉起他兩人的手,復又面對諸人,重復說道,“今,我愿與諸位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逝世無噍類!”
有個成語叫“民無噍類”。“噍類”的意思指能吃東西的動物,特指活人。“民無噍類”的意思就是說老百姓沒有活路了,沒有活下來的人。鄧舍引“噍類”用在此處,卻是在說“誰敢違背誓約,便誅滅九族”。
這個誓言不可謂不毒。
陸聚、陸離,包含席上蕭遠、張冠、劉鳳、梁士蔭等降將都是不由面色一變。
郭從龍、高延世一個抽刀、一個拔劍,同時狠狠地砍在案幾上,異口同聲當先響應,叫道:“末將等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逝世無噍類’!”
鄧舍左顧右盼,問二陸:“如何?”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兩位“陸公”無話可說,唯同聲言道:“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逝世無噍類!”
鄧舍又問席上諸人:“如何?”
蕭遠、張冠、劉鳳、梁士蔭,以及鄧承志、柳三等海東諸將先后起身,皆抽刀在手,同聲盟誓:“末將等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逝世無噍類!”
鄧舍歡樂大笑,松開了二陸的手,點名一個侍臣,說道:“今日盛宴,我與諸君相約,雖不能與漢高的‘山河之盟’相比,但亦是一件美事,可傳佳話!你吩咐下去,叫集賢院、清華館、迎賓館的才子們都給我就此事寫篇詩文上來!……,寫得好的,大大有賞。”
集賢院、清華館、迎賓館,這幾個處所是海東供養“名士”的處所。凡在院中館里的,都是有文名之輩。或為學士、或為參議。他們沒有實權,但地位很清貴,在各地的文壇、士林中影響很大。
那侍臣應聲接旨。
盟誓既罷,鄧舍令諸人落座,重新開宴。
柳三重視到席上的氣氛有些沉重,當下出席說道:“今日盛會,不可無曲。末將新學得一曲,想獻給主公;同時也好給諸君佐一佐酒興。”
“甚好!”鄧舍給陸聚、陸離介紹,“柳三橫笛,乃我海東一絕。兩位陸公,一起來聽聽!”
柳三出立席下,橫笛在手。滿座俱靜,聽他娓娓吹來。笛音清亮,傳出廳外。只見廳外的夜空月明星稀,有烏鵲飛來,繞樹三匝。
是夜,酒宴直到夜半方散。
臨了散席,陸聚吞吞吐吐、似有話說,但最終沒有說。
梁士蔭在鄧舍盟誓時,有些吃驚;但后來大約是想起了什么,驚奇消去,換了冷笑,直到散席還時不時地看一眼陸離等人,冷笑不止。
而陸離從始至終,除了僅有的一兩次變色之外,一直都是若無其事、對答有禮。再又至如蕭遠、張冠、劉鳳諸人,在聽到鄧舍盟誓的時候、以及隨后,臉色各有異,分辨不同,全都一一落在鄧舍眼中。
等到散席諸人走后,偌大廳中只剩下了鄧舍、鄧承志。
鄧承志扶著鄧舍起身,說道:“父王,你喝醉了,走路看著點臺階。”
鄧舍晃著身子站起來,就著鄧承志的攙扶,醉醺醺地吩咐仍在廳下伺候的隨從、侍臣們,說道:“夜深了,你們不必陪我,都早點歇息去吧。……,吾兒,你扶著我,咱們也往后院睡覺去者!”
“是。”
打發走了隨從、侍臣,父子兩人相伴,出了宴會廳,行走在清朗如水的月色下,往后院而去。鄧承志雖然年少,一向對“政治”也無愛好,但人并不傻,看出了席上的蹊蹺,這會兒獨自陪伴鄧舍,有心相問,又怕他醉了不好說,連著覷看了幾回鄧舍面色,欲言又止。
穿過兩個院落,夜鳥歸宿,從頭頂飛過,帶來三兩鳴叫。鄧舍忽然一笑,站直了身子,不再依附鄧承志的臂上,說道:“承志,你再三地偷看我,路都不好好走,……,是不是有話想問?”
鄧承志呆了一呆,再去看鄧舍時,只見眼力清明,又哪里有半個醉意了?他頓時覺悟,失笑說道:“父王?……,父王剛才是在裝醉?”
“前番濟寧之戰,你去泰安前,我曾交代你:‘喝酒誤事’。吩咐你尚且如此,何況我呢?今日檢閱、夜宴徐、宿諸將,都是大事,我怎么可能在席上醉酒?一旦失態,豈不前功盡棄么?”
“本來如此!可父王為何如此啊?……,席上裝醉,卻是為何?”
鄧承志雖是鄧舍義子,但并非所有的軍機要事都知道,比如“封帖木”事他就不知。說起“封帖木”事,其實不但鄧承志不知道,海東高低知道的寥寥無幾,也就鄧舍、李首生、洪繼勛數人而已。
——包含那現在已經入了通政司的梁士蔭,盡管名義上乃李首生的副手,可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
晚風吹拂面皮,甚是清新。鄧舍迎著晚風,負手而行。
他沒有馬上答復鄧承志,而是過了一會兒,仰頭望了望明月,方才似有所感地說了幾句話,卻是引的蘇軾《水調歌頭里的幾句:“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嘿嘿,‘高處不勝寒’。”
不等鄧承志說話,他隨即轉開話題,問道:“承志,前日我給你的兩本書,你可讀完了么?”
“《唐李問對已經讀完了,并遵父王吩咐,寫了一篇讀后感,名叫《奇正論,正欲呈給父王,請父王批評。《管子還沒有看完。”
“噢?《奇正論?”
“是的。”
“不錯,《唐李問對的精華就在‘奇正’二字,用兵之精華也就在‘奇正’二字。你讀完此書,能挑出‘奇正’來寫一篇讀后感,算是讀進去了!明天就拿來給我看看。”
“是。”
“《管子卻為何還沒讀完?”
鄧承志面有難色,說道:“回父王,不是孩兒不用功,只是這《管子太難讀了。孩兒少年失學,若非父王教導,怕到現在還識不得字,所以讀起來很是吃力。”
“我不是挑了幾個集賢院的參議給你?不懂的處所就去問他們!……,豈有身在山東,卻不讀《管子的道理?我現在雖也不用你來治國,我現在雖也不用你來治民,但國家之事,你卻不可不知!你不想學孔孟之道也無所謂,但《管子卻是必需要讀!”
管子“春秋第一相”之譽,相齊,使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為春秋五霸之首,文武全才,治國之道主意法制,且尊重民意,并知農事、擅經濟。《管子里有一篇《輕重,是歷代少見的經濟專論,其中的許多觀點放到眼下也不過時。——,三國時,諸葛亮就每自比管仲、樂毅。鄧舍對管仲也是十分的推重。
鄧承志恭聲稱是,說道:“是,是。”
說完此節,他畢竟年少,還是好奇,忍不住又問道:“父王在席上佯醉,不知用意為何?在父王與諸臣盟誓的時候,孩兒見陸聚、陸離等人臉上似有點不好看。難道是父王聽了風聲,徐、宿諸將對改編降軍有不滿,故此特意如此,以安其心么?”
安徐、宿諸將之心,固然有之。但鄧舍盟誓的更多意思卻在敲山震虎。“封帖木事”假如是真,那么徐、宿諸將欲要作亂,只有一個倚仗,——便是徐、宿的降卒。在降軍馬上就要開端改編的此刻,鄧舍盟此毒誓,沒有異志的自然感謝涕零,而若是有異志的卻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此中深意,鄧舍不想多講,微微一笑,說道:“我裝醉是為了什么,等你把《管子讀通,自然就能明確了。”
鄧承志知道這是調笑之言,撓了撓頭,憨憨一笑,不再多問了。他不問,對明月、迎清風,散步府內,鄧舍倒是來了談興,說道:“楊行健前日來信,信中講了一件事。承志,你得多學一學。”
“什么事?”
“淮泗之地,民風悍勇,本就難治。又自我皇龍興以來,徐州等處久遭兵亂,城頭變幻大王旗,有很多芝麻李、韃子的潰卒散亂城中鄉野,往往相聚,不服衙門。如此一來,處所上便就越發不好管教。又更且,我海東的基礎是在遼東、山東,徐、宿二州孤懸河外,因此,治理起來更加艱苦重重。……,承志,你且來說,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治理?該用什么措施來束縛?怎么能力盡快將局面安定?”
“孩兒認為,治民和治軍有雷同之處,這樣的情況下,正該恩威并施、寬猛相濟。”
鄧舍點了點頭,說道:“你有這點見識很不錯了!但具體如何呢?怎么恩威并施,如何寬猛相濟?”
“這,……。”鄧承志想了片刻,說道,“殺不服,寬良民。”
“此為平常伎倆!雖然有用,難以很快見效。……,你可知楊行健在徐州用了什么措施么?”
“不知。”
“他取牢中逝世囚為左右,日常帶在身邊,小有違令,便立斬之!”
“以逝世囚為左右,違令即斬?”鄧承志不太懂得,問道,“這樣做有效果么?”
“老楊在信上說:‘觀者相顧失色,皆拱手遵束縛’。……,你說有效果沒有?”
“這樣做,的確能令觀者失色。但是,那觀者里邊若有親近人,怕不會不知殺的其實只是逝世囚!孩兒認為,用這樣的措施立威未免不是很合適。真要想殺人立威,誰人不可殺之?又何必用逝世囚呢?”
“這就是你見識不到的處所了!……,徐、宿乃我新得之地,縱要立威,又豈能濫殺?濫殺過度,必適得其反。……,逝世囚則不同。取逝世囚為左右,是已施恩在先;有違令,則殺之,則是錯在先,別人也無話可說。‘小有違令,便立斬之’,由此可見,老楊因此而殺的逝世囚確定不少。就算日殺一人,日日如此,看得多了,膽子再大的人也難免恐駭。恩威并施。……,這才是見效最快的恩威并施啊!”
鄧承志這才懂了,說道:“父王遣楊行健治徐,真是用對人了!”
這時他們已快走到后院。
鄧舍笑了笑,說道:“徐、宿重地,不可不慎。如今將有楊萬虎、文有楊行健,都做得不錯,我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說到用對人,承志,改編降軍、編練新軍,這兩件事都非同小可、十分重要,你既身負抓總統辦之責,可萬萬不可大意輕忽!”
“請父王放心。……,父王,徐、宿既穩;不日內,降軍也可改編完畢;至多月余,新軍也能編練完成。察罕老賊屯軍曹州,至今不走;若等到咱們新軍、降軍都編練好時,他仍不走?……,父王,何不趁此機會將他拿下!”
鄧舍停下腳步,看了鄧承志一眼,倒是因他的這句話勾起了一樁心事,不過并沒有當即說出,而是又笑了笑,說道:“吾兒壯志可嘉!都說王保保是李家的千里駒,吾兒與之相比,亦毫不遜色!不過,如今言此,為時尚早。”抬頭瞧了瞧夜色,聞聲四更更鼓響起,他說道,“……,夜色已深,我已到后院,不必你再陪伴,你自去歇息吧!”
鄧承志躬身告退。
鄧舍看著他遠走,一個人又在月色下立了會兒,良久,嘿然一笑,自言自語地說道:“卻沒想到,承志倒是與老姚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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