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掌柜住在長土鄉有四間大瓦房羅飛帶著人將他抬進屋子劉掌柜哼哼唧唧躺在還不忘吩咐家里老婆子給羅飛沏茶
羅飛笑:“別那么客氣!”
劉掌柜在蜷著喘氣:“飛少爺謝謝送回來!”
羅飛笑:“要不是七小姐只怕兇多吉少夫人說了老人家就安心在家里養病不管歇多久月錢一分不少!”從胸前袋里掏出一袋錢放在枕頭邊上“里面有十五塊大洋十塊是夫人一片心意離開林家之前她會和大少爺再來看看夫人讓轉告劉掌柜為孟家做事她和老爺都記在心里另外這五塊是心意拿去買點補品點心”
劉掌柜喜:“飛少爺真是折殺了!都怪不該讓小姐去看那瘋牛她要有什么閃失就是把命賠上也抵不了啊!”
羅飛坐在一旁喝了幾茶忽然:“劉掌柜給運豐號干了多少年了?”
劉掌柜盤算了下:“三十五年了想當年運豐號連一鹽井也沒有呢沒想到今天連總統吃鹽也是咱們貢上去呢!哈哈哈!”笑得牽動腹部傷疼臉一縮
羅飛:“老爺當年白手起家能干到今天這個聲勢真是不容易!”
劉掌柜嘆:“是啊在咱們這兒要說到鹽號起初就只是天海井一家天下老爺一步一步就像螞蟻啃骨頭硬是把天海井給擠了下來了不起!飛少爺您是大少爺干弟弟老爺身邊紅人年輕一輩兒里您肯定將來能挑大梁!”
羅飛微微一笑:“別少爺少爺叫真正少爺姓孟姓林羅某人哪配再說這鹽號生意豈是隨便誰都能做”
劉掌柜疼得哼了兩聲羅飛替給他在后腰上塞了個矮枕頭劉掌柜嘆了氣:“人這輩子最奇就是命了要論出身天海井林老太爺皇商咱們孟爺下河灘鹽販子!可如今呢提到大鹽號先就會想到孟爺運豐號!林老太爺呢?活活氣死在西山陵園里估計還沒睡安穩呢!飛少爺在鹽店街賣了大半輩子鹽看到多少鹽號起起倒倒多少人今天家財萬貫明天就一文不值!還有那些賤命長工天天在鹽堆里討生活回家卻連鹽都買不起身上長著爛瘡一年四季流著膿!人這輩子不信命不行但不能認命!孟老爺不就是個例子嗎?”
羅飛不語慢慢喝了茶仔細琢磨著劉掌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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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林靜淵親自到運豐號下聘
挑夫均是林家長工穿著深藍色棉衣裹著紅色腰帶從鹽店街出發一路唱喏著喜氣洋洋地挑著聘禮行了十多里路來到白沙鎮
靜淵坐在車里還沒有進入白沙鎮境內便看到孟家高入云天天車雖說也是極其熟悉情景了但此時一看心里卻別有一番滋味
天海井總掌柜戚大年坐在他身旁嘖嘖嘆:“孟家生意做得真大!不到二十年竟然打了這么多鹽井!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一個個井架數過去駭然:“二十八個!這五年間就多出了二十八個”
靜淵眼中光閃爍面上卻顯得甚為冷漠
井架也叫天車下面多半設有鹽灶蒸汽冒了出來飄到天空盆地云深霧重蒸汽盤旋高空久久不散鹽工號子聲傳出來像是一支支充滿野歌謠鹽場倉庫門開著搬運工從鹽灶搬出結晶好鹽堆在倉庫里日光下泛著白晃晃光芒汽車翻過一個丘陵上了一個高坡一個熱鬧市鎮擁著一片青黑屋瓦那就是孟家大宅
孟善存運豐號大老板穿著件雪青色褂子笑吟吟站在宅院門右手拇指上一個羊脂白玉扳指熒熒生光他身邊是孟夫人以及他留在清河四個兒子連同媳婦們齊齊整整一家人好大氣勢!
挑夫一同唱句喏齊齊將三十抬聘禮端穩放下挺胸站立靜淵方從車里下來滿臉堆笑走上前去朝孟善存深深一鞠躬:“小婿拜見岳父大人!蒙岳父大人信任愿將七妹苦心托付必盡心盡力絕不負重托!”
孟善存哈哈笑:“靜淵呀!等今天這一趟可等了十六年啦!”握住靜淵手喜不自禁
戚大年畢恭畢敬捧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紫檀托盤行到孟善存面前靜淵掀開紅布朗聲:“這是天海井鹽號下玄黃、常夏、清水、洪正四鹽井所有票據契約請岳父大人笑納!”
人群里嗡嗡有聲孟家少爺媳婦們均忍不住露出又驚又喜神色這四井都是超過六百米深井且年代久遠有名好井!天海井誠意看來分量極重
孟善存面上泛起一絲笑容靜淵覺得他這笑容意味讓人捉摸不透便也露出極其溫和笑來垂手恭敬而立
孟善存輕輕拍拍他肩膀:“咱們這個親事早在五歲時便定下了即是親朋好友間聯姻就不用這么客氣以后咱們真成一家人了這鹽井家就是家家就是家不用分什么彼此們年輕人要立業要闖蕩天下沒點資本怎么行?父輩家業自然要珍重萬分!”
靜淵聽到這里以為他會不收可對方卻話鋒一轉:“不過也不能不念一片誠意這四井就先收下等們婚后將它們轉到們兩人名下這樣天海井生意自然能錦上添花們家至衡終身衣食也無甚需要來擔憂了哈哈”
他話中所謂不分彼此讓靜淵聽得分外刺耳而從他這番話也絲毫看不出他是否會將孟家鹽井也送給林家他這么一收再一送明里似乎也就是四鹽井轉了轉手又回到林家去可回去后主人卻由一個變成了兩個顯然孟家占定了這個便宜
一般來講大鹽商不至于太過小氣但靜淵揣摩孟善存一個鹽販子出身人臉皮肯定極厚裝糊涂更是一大本事要真不按規矩做事只怕也未必不可能不過既然他最中意愛女畢竟將是林家人那他便索跟他賭上一賭念到此便迅速抬頭笑意盈盈地再向孟善存行了一禮:“多謝岳父大人!”
“來快請進!”孟善存親熱地攬著靜淵肩膀往院內行去
下人點燃了門鞭炮劈劈啪啪一陣響落紅滿地尖利鞭炮聲刺破了空氣香煙直上云霄
午宴后孟善存把靜淵叫到書房靜淵見朝南書架旁一個小茶幾上擺著一個致小銅爐正熏著香香味清雅帶著一絲甜味便笑:“是東洋百步香”
善存笑:“這香還是當年從東洋帶回清河親家公伯銘兄送給之后讓至聰逢去東洋便買一些”
“家還有甚多您若喜歡便差人送來”
善存搖手笑:“不用不用這是附庸風雅作不得真一來這香味確實好聞二來春夏之際屋子里潮濕熏熏香少些蟲蟻”
善存隨意問了問靜淵一些瑣事靜淵一一答了又商議了一下婚期善存把孟家意思略說了說大意是婚期由林家親家母選日子知會一聲便可兩家聯姻雖是近年來商號間大事但這些年經濟不景氣可以從簡不過七七妝奩是早預備好了
說到到這兒靜淵不由凝神細聽
善存:“妝奩單子日子一定下便會送往林家七七四哥在云南定了好木頭家俱都打好了首飾什么也自有她娘親來料理也知起家貧寒這幾年雖然略攢了些家財但大戶人家規矩卻不如林家通曉是個俗人女兒嫁到家便只會念想著們夫妻倆今后生計依靠咱們做鹽商外頭人說得好聽叫們一聲老板背地里罵們是鹽公爺即便做了皇商賣也還是鹽也得不了多少人尊重”
靜淵聽了也不過淡淡一笑
善存續:“現在是民國天換了當官卻還是以前那副德行賢婿啊!岳父希望能將們四川鹽號做出一副新樣子來這樣兒嫁也能跟著沾光啊!”
靜淵:“岳父言重了”
善存:“運豐號最好井除了豐源井就是香雪井豐源井產量高一天幾百擔沒有問題香雪井略少些但鹽卻更好們成婚后擬將香雪井劃歸于名下其實不光香雪井當年從親家公手頭買來六井也想給們夫妻倆”
靜淵心跳此時方快了起來善存卻話鋒一轉:“不過有件事卻想請靜淵幫個忙”
靜淵一怔:“您請講”
“從前清開始們鹽商運銷食鹽就得向鹽運使衙門納鹽課銀要壟斷一方買賣還要向官府認窩當年要做鹽生意是向爺爺借錢方能打通官府從要殺頭私鹽販子做起做到賣鹽場商花了快四十年時間今時今日運豐號若不拓展商脈以后就只能慢慢走下坡路了也知運豐號是個大家現在靠們吃飯光燒煤長工就有四百多人把幾井送給們一點也不心疼畢竟是一家人!不過也不能不為這兒上千人考慮”
靜淵:“那岳父意思是?”
善存:“要助當上川南鹽業總商會會長”
靜淵雖然早知孟善存老謀深算投下一成資本肯定是奔著十成利目去可他沒有想到此人年事已高野心卻依舊如此之大倒讓他不得不佩服
靜淵躊躇:“只怕小婿沒有那么大本事”
善存:“有只要能幫做妥一件事情其他事情自會自行料理”
“何事?”
“收購艾蒿灘開泰井”
靜淵心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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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花卉爭艷角落院墻下鴨拓草浸滿了露珠七七坐在窗前看著明媚春光心里想:“大哥從東洋回來說那邊人愛說要明白世間百態就看看早上花便知了盛開和零落都是倏忽間事情桃花李花杏花再怎么開得熱鬧幾天光景就謝了不過這些鴨拓草倒是可以開到秋天呢”
她又想:“他果真讓人給留著沒有鏟掉事情雖然小倒是能說話算話也許可以相信他不過他和哥哥們都是留洋大學生是不是也和哥哥們一樣對于討好女孩子很在行呢?”
她想來想去時喜時愁最后撅起了小嘴心:“哼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負阿飛阿飛也不會放過他!”
可她卻突然很有些羞愧因為在這時她方想起了羅飛可這兩三天卻一直不見他人影司機換成了林家人是個說著川北話大胖子她想出去逛逛卻老被他帶錯路
“七姐七姐!”三妹匆匆忙忙從走廊上跑過來
“怎么啦?慌慌張張哥來啦?”
“不不是”三妹一怔眼睛里冒出調皮笑容:“新姑爺現在正在去提親路上卻想著別男人哈哈哈哈!”
七七臉一紅啐:“瞎說八!究竟什么事?”
“小小蠻腰要帶去照相!”
小蠻腰正是她給那個胖子司機取外號林家另有一個司機眼睛細長她給他取外號則是“大眼睛”取外號時候靜淵也在那么冷靜自持一個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七七從來就不喜歡照相撇嘴:“那有什么好玩又不是沒有進相館照過不去”
“不是去相館給照相人可有來頭呢!據說是林少爺留洋同學當年給大帥都照過相小蠻腰是帶們去他府上”三妹眨眨眼睛“七姐就去吧最好把拉著一起照一張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照過呢”
“肩膀疼著呢可別讓擺什么姿勢就行”七七心軟了
小蠻腰這一次卻沒有再帶錯路直接把七七她們帶到了目地
那是離鹽店街不遠處一條街路窄了好多住人也不多那戶人家院子也修得致大氣照壁上刻著火神形象七七一看便知這家人必也是鹽商
一個仆婦笑盈盈將七七迎進門知她受了傷小心翼翼扶著她手臂那家老太爺正好在家為避嫌也就沒有和七七她們會面七七和三妹在偏屋等了一會兒吃了些點心走廊里腳步聲傳來一個清瘦青年穿著白色褂子走進來七七見他衣飾整潔知他必是那會照相人了便起身那人微笑著向她行了禮眼光里頗有贊賞之意朗聲:“孟小姐好!在下傅懷德是靜淵在東京大學同窗!”比了個手勢:“您請跟來!”
七七跟著他往西頭廂房走去微風吹來有衣服漿洗后清香飄來還間雜著一種陌生氣味似藥味又似香氣
七七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味便看向三妹三妹眼中也露出一絲驚奇
三妹仔細在腦子里回想著悄聲:“好像聞到過這樣味究竟是在哪里呢?”想了半天搖搖頭“想不出來”
七七白了她一眼
他們走進一間方方正正屋子窗明幾凈四川大屋很少有敞亮多暗潮濕這個屋子卻是個特例西洋式大窗戶有暗紫色厚厚絲綢窗簾用雕著花木鉤子挽著陳設卻多為中式只朝東墻邊有幾個巨大燈架七七在相館里看過那是照相時要用燈另一面墻上掛著些字畫有草書有楷書七七看不懂草書楷書一幅字跡清雋寫:
“歲晚喜東歸掃盡市朝陳跡揀得亂山環處釣一潭澄碧賣魚沽酒醉還醒心事付橫笛家在萬重云外有沙鷗相識”
七七細細品味詞中意味傅懷德見狀一笑:“這是靜淵字”
七七一驚:“真?”
懷德點點頭:“這是陸游《好事近》當年陸游壯志未酬在山老家閑著沒事干時候寫在日本時候靜淵寫了這副字送不像靜淵愛吃愛玩沒什么煩惱靜淵就不一樣責任心很重老念著家里事業”懷德自嘲似笑笑“比起他沒出息多了”
七七問:“靜淵他……以前過得不開心嗎?”
懷德:“也不是不開心只是想得比們其他人多一些他們林家三代單傳他父親又去早一家人期望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說了算”
七七把眉頭皺了起來懷德往自己頭上輕輕一敲:“瞧把正事都忘了”
下人把窗簾放下把燈打開懷德拿出相機擺好了讓七七坐到前面去
七七很緊張身體和表情都僵硬起來坐在凳子上擺了幾個動作都不自然三妹看不過去便給七七出了幾個主意比如手該放在哪里頭朝哪邊側才好看眼睛要如何瞇一瞇露出嫵媚樣子來七七照著做卻更為僵硬
懷德向三妹笑:“姑娘去孟小姐旁邊她坐著站著們倆一起照”
三妹喜:“真?可以照相嗎?”
七七吐出一氣:“快來不總是嚷嚷著照相嗎?”
三妹喜滋滋靠過去十分鎮定地對七七:“七姐看著傅少爺就把他當作一棵樹或者一棵萵筍葉那就不會緊張了”
七七莞爾一笑突然砰一聲一個閃光眼睛一花聽懷德:“好了!大功告成!”
懷德招待七七和三妹去街上吃豆花飯飯館看起來有些簡陋懷德朝里面叫:“鄭老六!”
一個中年男人連聲應:“來了來了!”從廚房快步而出見到七七她們大叫:“七小姐!”
七七和三妹定睛一看那人卻是第一天來時在平橋上見到更夫她們都咯咯笑了起來
懷德奇:“怎么啦?們認識?”
七七笑著點頭:“見過見過不打更了嗎?”這話卻是對鄭老六說
鄭老六笑:“每逢初五放假一天這是鹽店街上更夫規矩林老太爺當年定小姐少爺快請進這就給們拿最好豆花出來”
七七哦了一聲
懷德:“鄭老六女人推豆花極好吃以前和靜淵常來吃這次他要一定帶們來嘗嘗”
鄭老六端了盆熱騰騰豆花出來極是鮮嫩另有三小碟生辣椒剁成細碎顆粒用鹽浸著懷德舀了一塊豆花放到七七碗里:“在辣椒里蘸著吃”
七七蘸著吃了細細品嘗辣椒很辣豆花極嫩極熱入即化真是美味無比后味兒中帶著一股鹽鹵清香當是用鹵水點可卻又不是一般鹽鹵奇:“莫非用是深井鹵?”
三妹:“深井和淺井鹵不一樣嗎?”
懷德眼光里透出一絲贊賞“孟小姐舌頭真靈不愧是大鹽商女兒確實是深井里鹵就是靜淵家井天海井里鹵這辣椒里鹽也是天海井鹽”
七七又驚又喜“天海井真是名不虛傳!”
三妹卻:“傅少爺您家也有鹽井嗎?”
懷德:“倒是有兩不能和們幾家相比”
鄭老六坐在一旁嘴:“傅少爺家井也很厲害呢!那是咱們這兒地勢最高地方打井在艾蒿灘開泰井!”
三妹:“聽爹講過當年家老爺也想在艾蒿灘打井可總是沒有成功在那兒打井鹽商老爺還請了個美國技師幫忙呢莫非莫非就是傅少爺家?”
懷德只微微一笑
七七看著他見他相貌文弱真不像個商人便問:“那也和靜淵一樣要把整個家業給擔下嗎?”
懷德笑容變得有些無奈:“兄長前兩年過世了父親也老了這個家業不擔也得擔不過天喜好自由簡單又貪圖享受壓根就不是當鹽商料這兩年還好有靜淵在一旁幫助提攜唉現在什么都不圖只求本本分分能守住家業就行以前喜歡讀書看易經上說‘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這兩年才知要真做到樂天知命有多難們這些鹽商子女天生下來就和鹽打估計生死都和這鹽脫不了干系知命知命要真知命誰還能樂天呢?”語氣頗為滄桑無奈
七七很是同情便打個岔把話題轉開
回到鹽店街林府已是黃昏了靜淵已經回來了見七七進屋笑容滿臉地迎上來:“回來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