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楚昭帝鴻嘉十三年四月十五,天清氣朗,曲江池上游人如織,楊柳迎風搖擺。金明橋上,提籃賣花的小女孩梳著雙丫髻,笑吟吟地向行人兜售粉白的杏花和嬌紅的月季。
一艘畫舫從橋下靜靜駛過,金黃的頂蓋,翠色帷簾,艙內的八仙桌上水陸畢陳;兩邊窗戶大開,窗下設著圈椅高幾,擺著各色水果茶點;艙房一角,有樂人橫笛鼓笙,奏著悠揚的曲調。客人們一面宴飲一面欣賞湖上風光,端的暢意。
容悅不停地勸菜勸酒,態度雍容大方,倒是旁邊執壺的春痕動作有些遲緩,瞥了瞥她眼底的青影和額上的汗跡,容悅低聲吩咐:“你去廚房看看,換夏荷上來斟酒吧。”
春痕面有慚色地退下,她昨夜通宵未眠,今早起來恍惚聽見老鴰叫,益發心驚肉跳,來此的路上,幾番欲向姑娘進言,勸她不要冒險。與失去姑娘相比,她情愿認穆遠或任何男人做姑爺,只要姑娘沒事就好,其他的,都可以從長計議。
可她沒找到機會,再看姑娘的樣子,眉目舒展,神采飛揚,心早就飛了,可見對穆遠,以及王府里養尊處優的生活,真是一點兒留戀都沒有。
春痕滿懷心事去了廚房,夏荷接過酒壺,先給夏夫人滿上,第二杯就給容恬道喜,喜氣加上酒意,母女倆喝得面若桃花,輪番上陣跟容徽撒嬌討好,似乎效果頗佳。這對母女是容悅今早親自去請的,容恬昨晚“嘔出了心頭血”,并以此為由請得夏御見面,順勢商定婚期,今兒本不好再出來露臉,裝病也要裝得像一點吧。容悅找到她,只說了一句:“你也希望父母早日和好如初對不對?”
容恬立刻明白過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夏夫人能不能復寵,對他們這一房至關重要,這是婚禮前的最后一天,作為容悅邀請的客人,他們可以坐在一起把酒言歡,重敘天倫,等到婚禮結束,他們啟程回府,一切又會回到原點,已被貶去道觀清修的夏夫人,想再找這么個跟容徽接近的機會可是難了。夏、莊兩房不能共存,早在很多年前就撕破了臉,容徽若想扶持莊夫人一房,就不能姑息陷害莊夫人母子的罪魁禍首,好不容易治好腿傷重回容府的容恒,也不會再給夏夫人一房重振雄風的機會。容徽這次出遠門,把莊夫人母子留在府中住持日常事務,把夏夫人母女趕去道觀,擇定繼承人的傾向已經很明顯。
危機當頭,夏夫人母女破釜沉舟,偷偷從道觀里溜出來,尾隨容徽一行入云都,除了想找夏御解決容恬的婚事外,伺機讓夏夫人復寵,也是目的之一。
就是看透了這一點,容悅才篤定,只要她稍微動動嘴皮,這母女倆就會欣然出席。至于靳夫人,好不容易撈了個單獨伴駕的機會,豈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平生最大的勁敵復寵成功?唯一不確定的是容憐,容悅生怕她心灰意冷,再不復當日的殺氣,躲在房里自哀自憐。好在,一切都很順利,該出席的都出席了,她的答謝宴又和諧又熱鬧,簡直溫情無限。
幾輪酒敬下來,不擅飲的人已帶了些微醺。今天的酒是容悅特地讓人尋來的,無論白酒果酒,純度都比較高,尤其是青果釀,喝起來甜甜的,跟蜜水一般,其實后勁很大。容憐開始還能保持儀態,幾杯青果釀下肚,臉色由初時死灰般的絕望,到面紅如雞冠,容悅笑得越甜蜜,她越掩飾不住恨意。
容徽也喝了不少,興致高昂地給在坐幾位小輩講述容氏家史,從太祖受封講到自己的父親容昶,再回憶弟弟容征,講到動情處,涕淚如雨。容悅讓家仆不停地敬酒,都說酒后吐真言,容徽喝多了,不知能不能吐出些弒父殺弟的內幕?事實證明,那人天生海量,很難醉倒,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做給容悅看的,就想讓她打消最后的疑慮,從此把伯父一家當成真正的親人,將來不遺余力地提攜、襄助他們。
既然從容徽嘴里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容悅不再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今天邀他們游湖的用意原也不在此。
眼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容悅讓人在船頭備上香案,自己走過去跪下道:“容家歷代祖先在上,不孝子孫容悅即將嫁為他人婦,山高水遠,不能在祖宗祠堂拜別,只能在此處遙拜,祈請歷代祖先保佑容悅此去一切順遂,福祿綿長。”
容徽走出艙房,站在容悅身后撫額道:“是伯父疏忽了,香案應該在入席前就擺好的。”
容悅腹誹,你哪里是疏忽,分明從心底不把我們這一房當回事。容徽見侄女只顧禱告,不兜攬他,語氣更是慈靄:“云都離碧水城也不是很遠,悅兒日后思念故土,盡可以和王爺一起回去多住些日子。”
容悅站起來,微微屈膝:“多謝伯父,聽說二姐姐的婚期提前了?”
容徽故作苦惱:“本來準備多留她兩年的,偏偏申公家催得急,要提前半年迎娶,唉,女大不中留啊……”
一邊惆悵地感嘆,一邊打酒膈,說話間,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歪倒,容悅忙伸手扶住:“伯父才備好我的嫁妝,回去后又得趕著給二姐姐辦,伯父也是將要知天命之年,可得好好保重身體。”
這時艙中諸人都到了艙外,靳夫人扶住容徽另一只手臂道:“你二姐姐的嫁妝倒是辦得差不多了,就是給你備的,日子倉促了些,主要是你失蹤一年多,你母親也沒給家里傳回任何消息,我們都不知道這樁婚事到底……”
夏夫人擺出當家太太的派頭,不客氣地打斷:“她在外清修,肯定先跟王爺知會過的。”
靳夫人楞了一下,又瞟了容徽一眼,才不甘心地附和:“嬸娘也狠心,隨你去外地清修,都不告訴我們一聲,害我們以為你們娘倆失蹤了,侯爺都急白了頭發,這兩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尋,只沒把周圍幾百里掘地三尺。你祖父和父親都不在了,要是你們再出什么事,伯父伯母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拿什么臉去見他們。”
容徽聽得皺眉:“悅兒明天就大喜了,你扯這些做什么。”
夏夫人揮著手說:“不扯這些了,船頭風大,都喝了酒的,吹不得頭風,還是進去吧。”
容悅走在最后面,心里暗暗納罕,到底是容家人體質非凡,還是這個時空的人都擅飲?她讓人搬到船上的十幾壇酒已去了大半,這些人一個個都好好的,頂多腳下有些晃悠,沒人大舌頭,也沒人說胡話,大家腦子清醒、吐字清晰。容悅努力鎮定心神,把那份剛起的焦躁死死壓下。
重回席上,撤去殘碟,換上十幾盤熱炒。王府管家辦事周到,不但備足酒水,還派了兩個廚子跟上船,在艙尾附設的小廚房里備膳。菜肴基本都是岸上做好的成品或半成品,前幾批上的是成品,這會兒換上的,就是加工過的半成品。
有了新鮮菜肴,容悅再次殷勤勸酒,又幾圈下來,別說其他人,就她自己,都有些頭重腳輕,趕緊借更衣之機,吞下一顆四兒師兄制出的解酒藥。
今兒誰都醉得,就她不能。
磨蹭了一會出來,席上已經沒幾個人,大家都散坐在舷窗邊,醉得輕的,端著濃茶賞景;醉得很的,便歪在椅上養神。
揮手叫樂伎退下,管事嬤嬤將她們引到廚房就餐,容悅朝四周望了望,向靳夫人問道:“我伯父呢?”
“他醉了,去里間床上歇著,二夫人說頭昏,也跟著進去了。”靳夫人語氣平淡,眼中卻有些不及斂去的冷意。
這艘畫舫共有四間艙房,一廳一臥一廚一衛的格局,其中觀景廳最大,占了全部面積的二分之一,相臨的臥室作為臨時休息室,里面只有一床一榻。容悅隔著綃紗簾往里一瞧,果見床上躺著一個,榻上歪著一個,夏夫人想借此跟容徽拉近距離,可大白天的,兩人同臥一室,外面廳上還有兩個未嫁的女兒,到底不怎么像樣。
醉酒實在是個很好的借口,便是行為有些逾矩,誰能跟一個醉鬼計較?夏夫人看來是豁出去了,她一向作風大膽,容恬亦有乃母之風,別看夏御現在不愿娶她,真過門了,冷淡的姜頤和規矩的靳涵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從臥室收回目光,大艙房中,容恬獨在一隅,懨懨地靠著椅背,容悅走過去附耳道:“四妹妹,我有話單獨跟你說。”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船頭,容悅打量了容憐好半晌,才嘆息著開口:“妹妹心里是不是很怨,以為我不念姐妹親情,棄你于水火?其實你的事,我跟王爺提過很多回,他不肯幫忙,你叫我怎么辦?”
容憐冷冷地問:“他為什么不幫?這事明明是他造下的孽。”
容悅掃了她的肚子一眼,嘴角笑出一個譏諷的弧度:“妹妹這話說的,給那不知內情的聽了,還以為你懷了王爺的骨肉。”
容憐氣得手直抖,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當面給她難堪,讓她羞憤欲死的,這還是頭一遭,她嗓音破碎,淚下如雨:“若不是他喪盡天良,我怎會如此!”
容悅滿眼都是不屑:“如果我沒記錯,是你自個兒送上門的吧,他可沒去沁蘭院勾搭你。”
容憐死死抓住船上的欄桿,手上青筋爆出,嘶聲喊道:“我奉家父家母之命,去給客人送湯水,有何不可?你才是自個兒送上門的,都讓人睡了幾個月了,什么新娘子,不過是破鞋罷了。”
“不好意思,姐姐我幾個月前就是上了皇家玉牒的側妃,就算跟那人睡了,也是名正言順,破鞋一詞,還是送給你最合適。你知道王爺為何不幫你嗎?因為你肚子里的那塊肉,是幾個男人制造出來的,你叫王爺把你賜給誰?給誰,都要同時附贈幾頂綠帽子,誰肯呀。”
容憐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清了,腦子里一片轟鳴,眼前盡是刺目的白光,她拼盡全力朝容悅撲過去,也不知要捂嘴還是要抓打,然后她聽見噗通一聲,自己則被反向的力道推倒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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